薇不记得她是怎么回到那个简陋的住处,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所有的梦都要毁灭,那个人却一直握着她的手。
她觉得自己毫无力气,但还是拼尽全力爬了起来,靠在他肩上。她想这个人马上就要不属于她,拥有这一刻不算过分,她不甘心地问:“是谁先主动的呢?是谁呢?是你吗?”
那个男人已经不堪了,低着头呜咽起来:“当然不是……”
“跟她做爱的时候,你有没有想到我……”
“她的身体一定很美吧……”
“只有一次就怀孕,是不是有些太玄了?”
“你们在一起的机会一定很多,都在什么地方,宾馆?宿舍?还是她的家里面?以你的品位,应该在一个幽静安适的地方……”
枫从薇语无伦次的拷问中知道自己完了。
“看着我,薇!看着我!……相信我,我是爱你的!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求求你!”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她却只有哽咽,那张素净的脸已经哭得一塌糊涂,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硬着心肠把他推出门外,却身不由己地一次又一次和他的身体纠缠,拥抱,像是两棵被生生劈开的常春藤一样不甘心,一样恋恋不舍。
等第二天朝阳升起来的时候,薇已经不见了。
阳光依旧那么温煦,柔和地洒在床头,一切如往常一样的静谧。
枫看到的只有那张粉色的信笺,她要他屈服,为自己的一时放纵付出代价:“你娶妮可吧,爱情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或许看清现实才是最重要……她身上有你想要的一切,事业、名望、前途,而这些我都没有,我想我会很坦然地接受这一切,慢慢地接受,先祝福你吧,虽然我的心里面很不甘心……不必担心我,真的不必……”字迹很凌乱,但是很干净,整齐地叠放在那里,像一只展翅的蝶。
他伫立原地,时间又凝固了,停滞了,不动了,像他的心一样。
或许他无法回忆她昨天晚上是如何离开的,永远也不会。他看不到她半夜两点钟爬起来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吻他的情形,看不到她红肿的眼睛泪水不断,也看不到她用毛巾捂着嘴巴怕自己号啕大哭的狼狈的样子,他永远也看不到。
她想只要他爱她就足够了,她记得有一个江南名妓对她的心上人说过这样伤心的一句话:“我不要什么名分,可是我的房门永远为你敞开……”
摸着他坚硬的下巴,甚至从未触摸过的身体,她想她做不到,她可以忍受一切,却不能忍受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那样的爱迟早会变质,变成嫉恨,她会发疯,会杀了他……
浩第二次看到她的时候,是在一家烟雾缭绕的咖啡馆。
到那里去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寻找肉体的安慰,一种是寻找精神的安慰。
他想寻找一段艳遇,却看到了她。
她坐在高高的吧椅上,像在午夜绽放的一朵妖艳的花。
那件红色的蕾丝裙薄薄地贴在她的身上,透出窈窕玲珑的曲线,浑身散发着蛊惑的味道。
她发间的钻饰闪闪发亮,亮晶晶的眼里却有一层淡淡的水雾,她在男人的目光包围之中悠然自得地转来转去,像在找着什么,又像在回避着什么。终于她在靠窗的那个位置坐下,手中捧着一杯咖啡,茫然地望着窗外。
浩透过窗户看到的只是细雨,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实际上她的眼神是空洞无光的。
走近了,他才发觉到她脸上那种感情激烈冲击过后复杂难过的表情,白皙颤抖的手神经质地搅着咖啡,惨白的嘴唇因为而寒冷不断哆嗦,那双泪水不断溢出的迷蒙眼睛,看着窗外来往的汽车飞驰的灯光幻影。
她裙子上还有飞溅的大片泥花,身上被雨水淋得一片狼藉,白皙的脚腕上是扭脱了带子、沾有泥污的玫瑰色鞋子,那种狼狈不堪的情形使得她活像一个刚从陷阱里面逃出来的小动物。
他坐到了她的面前,说:“你还记得我吗?”
薇抬头,惨然笑了笑,浩说:“一个人吗?”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控制着不断溢出的泪水,哽咽道:“是!”
浩笑着问:“我记得你好像有一个男朋友。”
她淡然地说:“死了!喏,就在那儿,车一过去,就撞上了……”说着,她就神经质地笑起来,笑的周围的人都好奇地观望。
那天晚上,在酒吧里面,她醉倒在他的怀里。
他把她带到了车上,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在他的车上泪流不止。
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又有新的泪水滚滚而下,他不断地给她递纸巾。
浩把薇送回旅店的时候,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他接到了薇的电话,她说谢谢你。
浩淡然地说:没什么,不过不要再有第二次。
薇说:“我看到了你给我留下的名片,想不到你是一个人物呢。”说着就放肆地嘻嘻笑起来,完全没有了那晚可怜兮兮的模样。
浩说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薇说我以为你是一个花花公子,或者高干子弟,总之以你的年纪不该做到那么高,因为你父亲吧,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浩说我的家在农村,三代贫农,我的父亲是农民,我的职位也不算高,我可是憨厚得很呢。
薇更不相信了,心想三十以外的男人说话都是半真半假,但她还是答应和他一起喝一杯。
薇第二次和他坐在一起,是在一个清爽的午后,刚刚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色碎花连衣裙,那件裙子是普通的棉布,花了不过二十块,却很舒服,让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尽情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
浩漫不经心地看着报纸,抬眼的瞬间便被她迷惑了,她穿着那一身布衣,清纯得像一个江南的女子,远远向他走来。
他怦然心动,马上想到如果能够俘获她,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他们两个在那里聊了很久,从他的大学聊到她的大学,从他的家乡聊到她的家乡,最后是她的剧本。
他吃惊地看到她对明朝的火器如数家珍,对明朝的海上装备烂熟于心,对明朝的那位将领由衷地崇拜,对海上的倭寇也是那么的欣赏和中庸地进行评价。
她说她最喜欢的是那个雄鸡三号,黯然殒去的剿倭大将:“如果投生在古代,我愿意给那个大将做牵马的侍卫,或者给那个癫狂一生的徐渭做磨墨的小厮。”
浩说:“看到你让我想起了那句自我夸口‘桃花得气美人中’的柳如是,你跟她一样,有点才气的女孩子总是有些张狂的。”
她谈起古代的斩首制度和各个大将的治军要领还有倭刀术的由来,她说她最喜欢看黑泽明的电影,她希望拍一部真正的历史古装剧,里面的人勇敢无畏,浴血奋战,但千万不要在天上飞来飞去。说到这里,他们都笑了。
当浩感觉到她是一个不一样的女子,英雄情结太重时,偏偏她又说她的享受是看琼瑶的小说,他又疑惑了,她不假思索地解释说自己是博爱主义。
浩喜欢上了她的眉飞色舞,她的眼睛带着梦幻的紫,非常美,非常有诱惑力,眼波流转之处,是无法描述的妩媚,偏偏她又是那么的清纯,毫不掩饰造作。
那天分开以后,薇就后悔了,她说得太多了,她把内心的郁闷都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他几乎全部时间是在倾听,她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幼稚?
后来她在一本杂志上偶然看到他的名字,他果然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而且文章里讲述的那些他成功运作的商务行为是如何如何的精彩,对她来说却是抽象难懂,她自嘲道:“嗬,你糗大了!”
后来,他再来电话,薇就犹豫着不肯接,她清楚了他的地位,反而成了一种压力,让她找不到话题了。
浩以为薇忘记了他,他想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心总是很不安分的,她可能对自己失去了兴趣,这也没什么。但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留恋她身上鲜活的思维,新鲜的活力,从她身上他感觉到自己身心的某一部分正在枯萎。
一个月后,他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头的她很犹豫,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道:“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住处?我需要马上搬出去。”
因为她看到了枫在楼下徘徊的身影,而那已经是她第二次换地方,她身上的钱不多了。
她后悔来北京,影视公司已占了上风,控制了主动权,拖着不肯让步,把稿费压得低得可怜,说是为了艺术,实际上却是商人的利益在作祟。她是进退两难了。
他想了一会儿说:“如果不介意,你可以住我这里,我要出差一段时间。”
薇:“说这怎么行呢?我们刚刚认识。”
他说:“没关系,我相信你。”
薇笑起来:“你相信我,我还不相信你呢!”
浩笑起来,薇还是有些动心,接着问:“你去哪里出差?”
他说:“德国。要两个星期才能回来。”
薇犹豫了片刻,终于妥协了,匆匆收拾了衣物,就离开了那家旅店。
见到他的时候才明白,他的意思是他在郊外还有一处空置的房子,她可以去那里。
她搬到他的住处时,有些吃惊,他住的地方很幽静,却出乎意料的干净和清爽。宽大的书房是她求之不得的,里面厚厚叠叠的书也是她求之不得的,那个大的落地窗户外面小小的花园更让她欣喜。她看着那泛黄的干土的颜色,心想:总应该种一点什么才好,是茉莉还是玫瑰,还是草莓?还是种上满天星让它爬满明镜一样的窗户,造出涟漪一样的绿来?想着就泄气,这些都跟我无关。
看着高达天花板的书柜,她想起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找到一个如意的男人,能够在一个充满墨香的屋子里面相守一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捧书夜读……如果把眼前这一个老男人换成枫就好了。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正在低头打开电脑的浩,那浓浓的眉毛,厚厚的嘴唇和宽厚的肩膀,心想这家伙也不算老,大七岁而已,据说百分之八十的天才都是老夫少妻的结果,想到这里她就有些脸红,连忙打住胡乱的思维。
“听说你肩膀会痛,所以你用笔记本,我用这个!”浩很轻松地笑着看她,她倒有些犹豫了:“我真的要住在这里吗?”她捏紧了手中的手机,那就是一棵救命稻草,被她手心的汗攥得湿淋淋的。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打你的主意!” 他看出了她的担心,不禁笑了,“这栋房子我不常来住,只是闲的时候过来看一看!”
坐了一会儿,他就走了,看到他的车渐渐远去,她迫不及待地钻进洗手间洗澡。
她边放水,边怀念海边的生活,现在正是洗海水浴的好时候,她想起夏夜和伙伴们一起游泳的情形,因为潮汐的缘故,大量的海蜇被冲上浴场,乌黑的海面上,只能看到白色的星星点点的海蜇在海上漂浮,一蹬腿就碰上一个。大家把黏黏的海蜇托起来,抛向空中,再落入海里,有趣极了。“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好?”她嘀咕着,钻入水里。
泡在他的浴缸里面才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消毒,如果那个家伙身上有什么拈花惹草的毛病……想到这里,她马上跳起来,趿着拖鞋去厨房里面找食盐。
半夜,她睡不着,这里太安静。
远处是荒凉的工地,黑暗斑驳的光影似乎隐藏着什么凶险,她拉上窗帘,却又害怕有人半夜撬门。
她胡思乱想,想那些低级的日本恐怖片,每次看过她就后悔,看过之后就要有几天不敢夜里去洗手间,生怕转身看到一个黑发覆面的类似女鬼的怪物。
她抱着枕头,去各个房间察看,知道没有什么,可就是恐惧心理作祟。
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开灯之后却又觉得灯光明晃晃的更不舒服。她打开电视,却没有可看的东西,转而意外地发现他有许多黑泽明的碟子,都是新买的,她想这会不会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呢?
看着黑泽明的《七武士》,她毫无睡意,越来越清醒,到了半夜一点钟,她开始给他发短信,恳求道:“你也搬过来住好不好?”她想他回来或许能更好一些,这个地方寂静得要死,少一点人气。发完之后,她又后悔,怕他产生什么误会。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相信他,依赖他。
第二天早上,他过来了,一进门就被绊倒,门前横放着一把椅子,撞到他的额头。起来之后,就不由得好笑,整个房间像迷魂阵一样设了很多障碍,包括洗手间的几个水桶。她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
薇看着他,疲惫不堪地诉苦:“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晚上,薇早早就躺下了,她倒在那张宽大的床上时,把手机掖在了枕头下,仿佛那是一把可以自卫的手枪。
她想今天晚上我肯定不会害怕了,只是需要防备门外那个家伙。
但她还是睡不着,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的刺眼,还有远处工地施工的声音,她想,我好傻啊,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
外面有一点儿声音,她的耳朵都会竖起来细听,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近,她的心就怦怦跳了起来。
他似乎忙到了很晚,在用英语和一个美国的朋友不断聊着什么,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但是半夜还是醒了过来,心中的那根弦还是紧绷的,只好拨通了滨海那边同学的电话。
同学被她吵醒,先是不客气地埋怨半夜被骚扰,接着是紧张地大叫:“你胆子真够大的!你疯了吗?”
薇哧哧地笑:“没关系,我把他厨房的那把水果刀藏在身边呢!”
“水果刀?就是手枪也没用啊!你马上给我搬出去!”同学那口气像是一个唠叨的老太婆。
薇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她忽然很想回到滨海,北京太冷了。
早晨,浩醒过来的时候,没有发现薇的影子。
他找遍了房间,最后从窗户一角发现她的影子。
那个娇俏的人影在庭院里面,依在他亲手垒起的小小砖台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穿着蕾丝裙的修长双腿垂在砖台下面前后晃荡。
秋日的阳光是金黄色的,纯净得一丝不染,她的蕾丝裙泛着丝绸特有的纯白色,如乌云般垂下来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飘起来,他的心仿佛被嘭的一撞,感觉那干涸已久的心湖顿时有了绿水幽幽的润泽。
他不知道该为自己的行为庆贺还是后悔,他的心里面对她是有那么一点渴望的,但是被道义、怜悯和假斯文裹得严严实实,现在却一发不可收拾了,他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那种旖旎的欲念几乎充斥着整个头脑。
“你这里真好!这个花园是你修整的?很漂亮,我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农村的田野上奔跑!”薇大声对他感叹着,她清甜的声音和早晨青草的清香相得益彰,他的脑袋真的有些膨胀发晕了。
“你捡过麦穗吗?”她问他,他摇头。
薇最想过的就是田园生活,所以面对空阔的草地就说了好多轻松的玩笑,可是她发现他总是深沉地点头或者心不在焉,也就意兴阑珊不再废话了。
浩在她搬进去的第三天就出国了。
薇开始适应环境,独享这份安静,她想我总应该为他做点什么才好,她去花店买来几枝香水月季和盆栽的兰花,把它们埋进了土里,希望它们能够存活,为这个庭院带来几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