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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岁暮归南山》

——隐士的心思你别猜

孟浩然,这个名字估计大家都很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首诗估计大家从小学甚至幼儿园起就会背了。

但是,有谁知道,这个叫孟浩然的人,在历史上其实连名字都没留下呢?

画外音:呃!那孟浩然这三个字是怎么回事?

孟浩然的原名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浩然只是他的字,他的名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相比较那些多少有过政治生活或者接近过政治生活的诗人来说,孟浩然实在显得有些寒酸。

孟浩然出生在公元689年,家族还算有点势力,一个典型的地主阶级书香门第家庭。可惜,他出生在襄樊。因为唐朝之前是隋朝,隋朝之前是南北朝。唐朝夺了隋朝的位置,隋朝继承于北朝,所以像他这种南方的世代知识分子家族出身的,唐朝多少有点忌讳。

但是有一种人,无路可走依然有路可走,这种人叫隐士。当然隐士不一定是穷困潦倒的人,唐伯虎的《桃花庵歌》大家可能都熟悉,看起来“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很潇洒,实际上他更潇洒。因为,这个桃花庵在桃花坞,桃花坞在苏州主城区……人家在主城区搞了一个老大的私人庄园,能不开心吗?

孟浩然则选择了相对偏僻的地方隐居,这个地方叫鹿门山。鹿门山也算名胜,东汉末年,一个叫庞德公的名人也曾经在此隐居。东汉那会儿,隐士可就真的是过清贫日子了,庞德公为了生计,在鹿门山上采药。当时和稍晚一点跟庞德公一起隐居的好多人都出了名,比如说司马徽啦、诸葛亮啦、庞统啦什么的。甚至于诸葛亮、庞统他们的绰号“卧龙”“凤雏”都是庞德公起的。荆州军阀刘表曾经几次请庞德公出山,庞德公就是不干。

隐士的心思总是让人难以捉摸。

这个隐居在鹿门山安心读书的小青年一点也不闲着,没事就去行侠仗义,做好事从来不留名。所以虽然史书上记载了他崇尚节义、助人为乐,但是没有举出具体事例。

好吧,如果说这个还算不矛盾的话,那么他其他的一些做法,就真的让人猜不透了。在开元四年(716年)左右,孟浩然二十八九岁,一个叫张说的中央高官被调到岳州(今天的岳阳一带)当刺史。孟浩然也来到了洞庭湖边,给张说寄了一首诗。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虽然他是隐士,但是在那个唐朝最昌盛的时代,谁不乐意去政府企事业单位混个编制,一展雄图呢?但是种种原因,孟浩然不乐意去参加科举(后世的李白也是)。好在唐朝除了科举还有引荐这条路,实际上,盛唐的顶级文艺青年往往更倾向于这条路,因为这是个捷径。

所以,孟浩然才会说:“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他想去蹚政治的浑水,但是没有船没有桨,隐居起来又有点太对不住伟大光明的政府。所以嘛,看着那些在水边钓鱼的人,他也只能羡慕了。

张说买孟浩然的账了吗?没有。

孟浩然失去了第一次从政的机会,但是他也没怎么沮丧,带着一颗闲适淡雅的平常心,继续回到襄樊,隐居读书。隐士之所以是隐士,或许只在心境,而不是真的不问世事。不问世事的只能算出家,不能算隐居,只要有一颗平常心,就算身居闹市,何尝不是隐士?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年,孟浩然已经四十岁了。“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岁月的流逝远比落花要无情,后世的元好问说过,四十岁了还没从政,就别从政了。孟浩然或许也有点感慨,就带了点盘缠,去了京城,打算参加一次科举试试。

可惜,他没考中。

但是科举毕竟不是唯一的出路。既然来到了长安,来到了祖国的首都,那么找人引荐,难度应该也不大。

在长安,包括未来的宰相张九龄在内的很多人都对孟浩然的文学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有了这些关系,孟浩然找个差使似乎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孟浩然找到了同样喜欢山水田园诗,也同样喜欢隐逸生活的王维。

当时的王维只是个前任从八品的太乐丞(管理宫廷的礼乐),但是唐玄宗是个热衷于文艺事业的皇帝,对这些吹吹打打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所以王维还是时不时能跟皇帝有些联系的。

孟浩然来到了王维的家中,两人非常投机,毕竟在诗坛上两人的名字通常是并称的。就在孟浩然要送上他的作品给王维观摩的时候,门外一个高亢尖细的嗓音吼道:“皇上驾到!”

命运似乎在此刻如此地垂青孟浩然。但是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皇帝的面前又好像有点不合适,王维和孟浩然一合计,算了,先在床底下躲一躲吧。

唐代的床,和现在的床意义有点不一样。唐代那会儿桌椅虽然已经逐渐流行了,但是床作为一种多用途的家具依然存在,作用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沙发、茶几、写字台……北方的炕估计大家就算在生活中没见过在电视上也见过,跟那差不多,上面摆有小案几,喝茶、写字、聊天都可以在床上,只不过是木头的,大一点,形状更像床和沙发的结合体。

孟浩然就躲在床底下。王维和皇帝寒暄几句之后,王维才问皇帝:陛下,有个大名人孟浩然来到京城,想从政,您听说了没?

朕还真想见见他,据说是个鹿门山的隐士。

于是王维告诉了皇帝实情,孟浩然从床底爬了出来。唐玄宗很开心,向孟浩然索要他的作品,说是想看一看。

这下不得了,只要被玄宗看上,起码在中央某部门做个文书是少不了了。于是孟浩然拿出了他的得意之作,《岁暮归南山》,亲自念给皇帝听。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人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从此,就别再给政府上书了,还是回到南山的小房子里去吧。我没什么才能,皇帝不要我,一身的病,跟朋友的交往也少了。新长出的白发越来越让我显老,岁末的阳光更让人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始终带着忧愁,失眠在所难免,窗外的松树、月亮,越发让窗户显得空虚。

诗写得很好,我估计这首诗是在被张说打击之后,回到襄樊的时候写的。南山,指的是孟浩然老家的岘山。但是,唐玄宗看了这首诗,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不才明主弃……不才明主弃……”唐玄宗始终念叨着这一句,王维可能已经反应过来——这次戏剧性的面试,即将以孟浩然的戏剧性失败写进史册。

孟浩然啊孟浩然,你既不参加科举考试,也不到政府部门应聘,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你没到我这来,又何谈抛弃呢?你这不是诬蔑朕吗?

孟浩然有理也说不清,何况这个时候压根儿就不能反驳。他再一次失去了从政的机会,甚至失去了继续待在长安的机会。在唐玄宗的指示下,没有人追究孟浩然“诬蔑”皇帝的事情,但是他被勒令回到家乡。

回到鹿门山的孟浩然依然保持着宝贵的平常心,没多久,一个青年读者的来信,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个读者,用一首五言律诗,表达了对孟浩然的敬仰:“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孟浩然不仅诧异这个青年读者对自己的敬仰,更对这首诗的清新高逸非常感兴趣——如此功底和文笔,他也未必能达到。他看了下署名,两个字:李白。

没多久,孟浩然得到了这个粉丝的消息,亲自邀请他到自己鹿门山的住所,两人一起畅快地游玩了十几天。或许是受到李白那种浪迹天涯的浪漫情怀感染,孟浩然也决定,来一次人生中最大规模的旅行——到扬州去看一看,看一看江南的山山水水。

公元730年三月,李白和孟浩然相约来到了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武昌。在黄鹤楼下,孟浩然乘坐一只帆船,顺江直下。年轻的李白看着渐渐远去的偶像,又作了一首诗——《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孟浩然玩了一路,写了一路,最终还是回到了鹿门山。上天安排他生在人世间,就是让他当隐士,李白那样的生活,尝试下就够了。

后来,也曾有机会摆在孟浩然的面前,孟浩然都故意放过了。有一次,知名举荐人韩朝宗(李白都曾经希望得到他的举荐)找到孟浩然,希望他能和自己一道去京城。面对这样的机会,孟浩然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暂时答应,约好了时间。但是到了既定的日子,孟浩然却喝得酩酊大醉。有人问他:你不是跟韩大人约好了一起去京城应聘吗?

孟浩然很淡定地说:既然喝成这样了,就别管其他的了。韩朝宗最后没能举荐孟浩然,孟浩然也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

与众不同的人往往连去世都别具创意。开元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740年,王昌龄路过襄阳,前去拜访孟浩然。

五十二岁的孟浩然非常高兴,像个孩子一般,非要拉着王昌龄去吃海鲜、江鲜。最后因为海鲜过敏,导致背部生疮,不治身亡。

许多年后,依然有人记得这个隐士,比如一个叫杜甫的晚辈。“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古人有个习惯,就是称呼别人通常只称呼字,叫名那是不礼貌的(皇帝叫大臣都不能直呼其名,除非大臣有罪)。所以千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只知道唐朝有个孟浩然,却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

隐士最终还是隐士,虽然有名,却把自己的名隐没在了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