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再谈国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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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皇帝的家事(3)

其实,西太后找载湉继承皇位,还有一份小小的私心,那就是说,载湉从咸丰那儿讲是侄子,从她娘家论则是亲外甥。也就是说,这个当时仅仅四岁的小男孩,是整个爱新觉罗家族中,跟她个人血缘关系最近的人。所以,当年光绪入宫之时,西太后的确是真心待他,把他当亲儿子养的。只是,这个叶赫那拉氏,不到三十岁就守寡,年纪轻轻完全没了性生活。这样年轻的寡妇,固然疼儿子,但心理多少有些变态。这个儿子不是亲的,变态多少会加重。她会有意无意对外强化他们的母子关系,强化的方式,就是母子间的仪式。这样,小小年纪,光绪的膝盖就要吃苦了,总是要对西太后跪来跪去。通过这些跪拜,一面炫耀光绪的孝,一面炫耀自己的慈,还有自家作为帝母的那份得意。光绪十六岁亲政(假的)之后,操练这份孝道,就得更加勤勉,一会儿到太后的寝殿请安、跪送,一会儿又得提前跑到太后办公的地方跪迎。无论是跪送还是跪迎,都得等太后踏实了,才能起来。太后最爱看戏,但每次演戏,都得光绪这个儿子陪着,少不了跪迎跪送不说,好戏开锣,得先让光绪打扮停当,从戏台的上场门出,下场门下,假装演戏,展示一下老菜子娱亲的孝意。

如果说,戊戌政变之前,娘儿俩没闹翻,老太婆还有怜惜光绪的可能,这些个母子仪式,有时候还不过分。但是,政变之后,光绪成了西太后的政敌和囚徒,这样的仪式,就成了折腾人的把戏。无论在宫里宫外,在紫禁城还是颐和园,光绪的跪和拜,真的就变成了折磨人的体罚。在庚子闹义和团的时候,这种体罚最为严酷。在西太后自己,是惩罚不孝子;在那些顽固派大臣,则是惩罚二毛子皇帝。

要说起来,光绪还真是个抗折腾的人,就这么折腾,还就是没死。在最后关头,还得有劳西太后冒天下之大不韪,毒死了光绪,才保证了江山没落到政敌手中。死后的光绪,在孙殿英的掘墓行动中,也跟西太后一样,被掘坟翻了出来,曝尸在外。

抗折腾是抗折腾,但命苦。苦命的皇帝,更苦的膝盖。

皇帝的衣服不好补

一般来讲,皇帝的衣服是不用补的,每天都换新的,就算偶尔穿了两次,无论如何是等不到穿破的。但是,有的时候也有例外,满人皇帝就穿过补丁衣服。

跟明朝的皇帝相比,清朝满人的皇帝相当敬业,也相当奢侈。明朝的皇帝建了皇宫,但皇帝住着却不舒服,大部分的地方都是用来讲仪式摆排场的。但是历代的皇帝,从来没有想过另建个园子,进里面去享福。最胡闹的明武宗,也不过建了个豹房,比起圆明园来,小小巫而已。康熙和乾隆多次下江南这样的美事,明朝皇帝也不怎么做,他们最喜欢的,无非是躲在宫里跟女人胡闹,连大臣都懒得见。宫里的宫女多、太监多,但讲到享受和排场,还真就赶不上清朝的皇帝。

但是,清朝的皇帝由于敬业的缘故,有时候也会变得相当的节俭。乾隆是清朝盛期最后一位皇帝,在他的晚年,这个朝廷其实已经由盛转衰,只是没有人敢把实情告诉这位年事已高的十全老人,还是任由他拼命地乱花钱。没等到他翘辫子,已经做了多日傀儡皇帝的嘉庆看到国库空虚的窘境,已经心急若焚了。待到老子一死,马上厉行节约,漫说不下江南了,连例行的承德避暑都不想去了,为的就是省钱。

这场厉行节约运动,一直延续到了他孙子咸丰时代。因为日子更紧巴了,遍地都是闹事的,洋人还来凑热闹,银子一个劲儿地往外掏,进项却少。如果清朝的皇帝跟明朝皇帝一样,天下万事不理,倒也罢了,他们可是天天天不亮就起来上朝的,所有的烂事都得操心,跟居家过日子一样,缺钱的事最糟心。道光皇帝穿补丁衣服的事,地球人都知道了,但他的儿子其实比老子还节省。道光的补丁打在朝服上,明晃晃的,朝臣们争相效法,其实就是作秀。儿子对老子一朝的弊端冷眼看多了,都比较清楚,所以轮到他当家了,不再把补丁打在外面,而在内衣上讲究起来。咸丰有件杭纱的套裤,刚上身就被蜡烛灯花不慎烧破了一个小洞,按惯例扔掉就是,但咸丰不肯,要补补再穿。于是,皇上的俭德被左右盛赞了好久,皇上也得意了好久。皇帝的旨意被执行了,过了好些日子,裤子补好了,送来一看,跟新的一样,仔细一瞧,的确有补过的痕迹,但非认真看是看不出来的。一细问才知,这样高明的补丁,是内务府交由江宁织造找高明的工匠的杰作。区区一个小窟窿,花了几百两银子。这样的工匠,所花费的工夫,内中的手艺,比《红楼梦》里连夜勇补孔雀裘的晴雯,还要多了和高了不知多少倍。有这个银子,民间可以买一打纱裤了。

皇上的节约,也有真能省下钱来的地方。上书房门轴坏了,按照惯例,内务府是要换新的,这可是皇帝读书的地方,不比别处。但是咸丰不肯,亲自查看之后,说是修修就可以了。于是乎报修,由内务府转到工部,招商承办。有了纱裤的教训,咸丰要先报预算。预算下来,工部也真敢狮子大开口,居然要花五千两银子。咸丰听了大怒,他可没有他老子那样好说话,对于撤职查办从不吝惜。于是工部马上改口,说是五十两就够了,刚才的五千两是笔误。雷霆一怒,省了四千九百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皇帝很高兴。其实,一个门轴而已,就算材料好点,在民间也就一两银子,一个工匠半天的活儿。

做皇帝,原则上是不能节省的,因为有一大堆的人就指着皇帝的奢费吃饭呢。明朝有十三监的太监管事,说是有弊端,清朝改了,成立了内务府,全国上下搞特供,全国上下有机构,钱花得更多。皇帝真的要厉行节约,围绕皇帝服务的机构首先就不乐意,千方百计让你皇帝干不了,因为真的节约了,他们就没地方弄钱了。所以,皇帝但凡要省钱的地方,弄下来比不省花费还要高。只有这样,才能维持机构弄钱的大局。所以,作为帝王的俭德,补丁衣服是可以宣传用的,但真的能不能省钱,肯定要两说了。

清代的特供

无论什么时代,有特权,就肯定会有特供。王朝时代的特供,属于贡品,专门供给皇帝和其家人享用的。当然,外国人来华,所要奉献给皇帝的东西也叫贡品。但这种贡品皇帝一般没法指望,除了几个固定的藩属国,其他国家的贡品往往是时断时续,贡来的东西又不大好。其实说白了,就是人家看准了中国古代皇帝的虚荣,贡一还二甚至三,安着心跟中国人搞不平等贸易。这种买卖,明代的日本大名最喜欢做,在家里都个个称天朝上国,但却都喜欢到明朝来进贡,不让进贡,就勾结海盗抢,于是就有了倭寇之害。

我在这里说的贡品,主要是供应皇帝的特供。玩赏的东西,有来自西洋的,属于奇技淫巧的玩意,比如各种花样翻新的钟表。用的东西更多,打簧表、鼻烟、皮毛大氅之类的都是。《红楼梦》里贾宝玉穿的那件俄罗斯来的孔雀金丝线的大氅,就属于贡品,专人采购送给皇帝,但被权臣们捞去的。其他产自国内的,如上等的或者专门制作的瓷器、丝织品也属于特供。吃的东西,属于贡品的更多,以至于中国国内各地哪个地方也逃不掉。这些吃食,主要是些土特产,比如福建的荔枝、龙眼、佛手还有燕窝,黑龙江、乌苏里江一带的飞龙、鳇鱼、响水大米、人参,等等。

贡品的采办,由内务府负责。清代鉴于明朝太监之祸,将供应内廷的机构,由明代太监们管的十三衙门,变成了满人管的内务府。太监专权的可能性的确降低了,但内务府人员的贪腐却一发不可收拾。不管有什么才能的人,只要干上内务府的差事,就一辈子两辈子都吃不完。内务府好些机构,就是专门负责采买皇帝特供品的。比如粤海关的监督衙门,专门负责采买西洋物件。江宁、苏州、杭州等处的织造处,专门生产供给皇家的各种丝织品。当年《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祖父,就做过江宁织造。织染局、绮华馆,还有都虞司,都虞司里含东北专门负责弄野物的打牲乌拉处等,还要加上各种专门生产贡品的田庄,专门养鹰鹞的鹰鹞处。在清朝中叶,内务府不算壮丁,不计太监,光职员就达到三千多人。

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构,就是为了皇帝和他的家人消费之用,具体地说,就是供皇帝和家人吃喝玩乐的。特别要命的是,这样的供给,严格来说是不计成本的。同样的东西,在平民那里也许只值几文钱,但是成了贡品,就得耗费几两甚至十几两银子。响水的大米,得有专门的庄户种植,福建的佛手,也一样有专门的农户负责。反正有一种贡品,就得搭上一个机构,一连串的人手。连龙井茶,都是龙井村里有专人负责那几棵老茶树。那个时代,没有火车,也没有专门的保鲜设备,大米之类的还好,时鲜果品,尽管采用了当时能做到的保鲜措施,待千里迢迢运到北京,也是十不存一。况且,无论什么贡品,皇帝能吃几口?内务府的人近水楼台,其他有权势的人也要沾光分润。《红楼梦》里的贾家,就是一个有资格分润贡品的豪门大户,小说里说的事儿,现实肯定有。这样一来,特供的消耗就相当大了。所有的耗费,都无一例外算到皇帝身上。反正无非是把皇帝的银子,花在皇帝身上,没花在皇帝身上,也算皇帝的。

按道理,所有贡品的采买都是要钱的。但是,皇帝的贡品,地方官谁敢说半个不字?别说给钱,还得倒找钱。也就是说,上级拨款都落到采买的胥吏口袋里不说,地方官还得给采买的胥吏塞贿赂,否则就找茬不收你的东西,过了季节,耽误了皇帝的事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反正地方官也有办法,羊毛出在羊身上,堤内损失堤外补,最后讹到小百姓身上也就是了。其间,内务府的人打着皇帝的名义到处捞钱,成本一文不名,但该办的事都办了。办来了贡品,孝敬了皇帝,顺带打点了所有的权贵,再有什么事也没人参他们。即使有不识相的御史说话,也会有人替他们说话。

皇宫的安全与太后的脸面

光绪六年(1880年)八月十二日,皇宫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在病中的西太后,派太监李三顺带一个小太监,给她的妹子、醇亲王的福晋送了八盒点心。因未报敬事房通知护军放行,所以出午门旁的东左门时,就给护军拦住了。其实,这种进进出出的事儿,估计太监们多半都懒得按制度申报,他们跟护军彼此也都脸熟,打个招呼也就放了。但是,这回太监李三顺碰上了死心眼,也或许是因为李三顺过于骄横——给太后送东西嘛,对护军缺乏必要的礼貌,反正是两下僵上了。一边是太后跟前的太监,一边是八旗贵胄,谁服谁呢?争吵之下,未免会有些推搡,太监李三顺乘机把食盒摔了,回去奏报西太后,说是被护军打了,连食盒都给砸了。这下事可就大了,病中的西太后雷霆大怒,告知当时还在世的慈安太后,也就是东太后,说是被人欺负了。经过立光绪为帝,二次训政,西太后气焰熏天,慈安名义上虽是正宫太后,但不过就是个摆设,断没有不给“妹子”出气的道理,两宫一心,不消说,几个护军的脑袋悬了。

还好,太后不是军阀,没有当场下令砍人,而是将几个护军交内务府和刑部处理。但是,意思已经到了,非杀不可。

凡是涉及太监的事儿,朝臣没有不议论的,一议论,多半对太监不利。况且,此次事件摆到台面上,分明是太监的不是,而护军不过是恪守职责,按规矩行事而已,如果换了个明白事理并且喜欢作秀的主子,可能不仅没罪,还要打赏的。但是太后是女人,女人多半有点小性子,好面子,于是,哥几个就有了性命之忧。

如果说,当时太后一怒之下马上把人杀了,也就罢了,但是现在交刑部治罪,朝议纷纷,是非曲直如此明白的事儿,又跟太监专横不法有关,刑部要是真的按太后的意思把这几个人给斩了,不仅刑部四位堂官有麻烦,主事的军机大臣,尤其是当家的首席军机大臣奕日后自己的那张脸就没地方搁了。别的不说,回旗里都会被唾沫淹死,人家不敢骂太后,王爷是敢骂的。要知道,所谓护军就是皇家禁军,非上三旗家子弟,政治上绝对可靠,是没份的。至此,不大不小的事儿变成了大事,不止御史们纷纷上奏来争,朝中的大臣也有奏章来争。

所以,案子审来审去,就是定不了谳,没人敢把这几个护军(其中还有一个皇家宗室)往鬼门关上送。军机大臣们也苦争不肯奉诏,每次召见都说个没完。几上几下之后,拖到十一月底,最后总算死罪免了活罪不饶,两个销去旗籍,发往黑龙江做苦差,遇赦不赦,一个宗室圈禁五年,而护军统领岳林则交部议处,最轻,官职也是保不住了。

这样一个处罚结果,尽管护军的脑袋保住了,但是仍然让人感到愤愤。明明是太监的无理,却把板子都打在护军头上,对于太监漫说处罚,连一个字的责怪都没有,舆论没法不大哗。从来如此,凡是皇帝太后的错,如果借着宦官说事,就容易引起共鸣。但是,此时西太后决心已下,不杀护军算是让步让到家了,明诏已下,一时间没有人敢再出面谏诤。这时候,两位清流党的重量级人物出场了,一个张之洞,一个陈宝琛。此前御史和朝臣对于此事,抗争的奏章不少,但西太后见一个气一个,因为大家说来说去,都是说护军怎么冤枉,太监如何可恶。但是,张之洞和陈宝琛的奏折,则专从皇宫和太后的安全出发,把本年度刚刚发生的外人混入宫禁事件,以及嘉庆朝林清起义因太监做内应打入皇宫之事,旧事重提。强调这两个事件,都是太监干的。如果像现在这样处理,恐怕今后不仅皇宫安全难保,而且易于滋生宦官之祸。

这样的奏折上去,恭亲王奕钦佩得不得了,连声说道,这才叫大臣的奏折。而西太后的气居然意外地平息了不少,毕竟她也是个明白人,知道张之洞和陈宝琛说得有道理,如果板子只打护军,而且重打护军,却不打太监,那么在骄纵的太监的淫威之下,还真有可能让皇宫的禁卫变成一纸空文。自家的面子固然重要,但比面子更重要的是自家的安全。性命比面子要紧,这个道理西太后还是懂的。于是,一个似乎已经定案的案子,在几天之后居然再次重议。最后的定谳是护军统领免于议处,三个当事的护军各打了一百杖,流放,旗籍保住了,宗室的圈禁也改成了两年,而且不扣钱粮。更重要的是,当事的太监李三顺也被打了三十板子,分管的总管太监被罚俸六个月。此前因熟人关系放进外人的太监,也分别被加以责罚。而在此案的最初处理中,是只罚护军,不罚太监。

这样板子两边打,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说是不担心貂珰(宦官)之祸了。其实,这样的处罚依然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板子两边都要打,也应该是太监重、护军轻,现在居然倒过来。看来不管怎么说,西太后的面子还是需要第一位考虑的。只是,这样的结果是从护军的砍头之罪一点点争过来的,所以大家也就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