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新与旧·长河(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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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主妇集(1)

《主妇集》1939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初版。

原目:《主妇》、《贵生》、《大小阮》、《王谢子弟》、《生存》。

现据初版本编入。

主妇

碧碧睡在新换过的净白被单上,一条琥珀黄绸面薄棉被裹着个温暖暖的身子。长发披拂的头埋在大而白的枕头中,翻过身时,现出一片被枕头印红的小脸,睡态显得安静和平。眼睛闭成一条微微弯曲的线。眼睫毛长而且黑,嘴角边还酿了一小涡微笑。

家中女佣人打扫完了外院,轻脚轻手走到里窗前来,放下那个布帘子,一点声音把她弄醒了。睁开眼看看,天已大亮,并排小床上绸被堆起像个小山,床上人已不见(她知道他起身后到外边院落用井水洗脸去了)。伸手把床前小台几上的四方表拿起,刚六点整。时间还早,但比预定时间已迟醒了二十分。昨晚上多谈了些闲话,一觉睡去直到同房起身也不惊醒。天气似乎极好,人闭着眼睛,从晴空中时远时近的鸽子唿哨可以推测得出。

她当真重新闭了眼睛,让那点声音像个摇床,把她情感轻轻摇荡着。

一朵眩目的金色葵花在眼边直是晃,花蕊紫油油的,老在变动,无从捕捉。她想起她的生活,也正仿佛是一个不可把握的幻影,时刻在那里变化。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最可信的,说不清楚。她很快乐。想起今天是个希奇古怪的日子,她笑了。

今天八月初五。三年前同样一个日子里,她和一个生活全不相同性格也似乎有点古怪的男子结了婚。为安排那个家,两人坐车从东城跑到西城,从天桥跑到后门,选择新家里一切应用东西,从卧房床铺到厨房碗柜,一切都在笑着、吵着、商量埋怨着,把它弄到屋里。从上海来的姊姊,从更远南方来的表亲,以及两个在学校里念书的小妹妹,和三五朋友,全都像是在身上钉了一根看不见的发条,忙得轮子似的团团转。纱窗,红灯笼,赏下人用的红纸包封,收礼物用的洒金笺谢帖,全部齐备后,好日子终于到了。正同姊姊用剪子铰着小小红双喜字,预备放到糕饼上去,成衣人送来了一袭新衣。“是谁的?”“小姐的。”拿起新衣跑进新房后小套间去,对镜子试换新衣。一面换衣一面胡胡乱乱的想着:

……一切都是偶然的,彼一时或此一时。想碰头大不容易,。要逃避也枉费心力。一年前还老打量穿件灰色学生制服,扮个男子过北平去读书,好个浪漫的想象!谁知道今天到这里却准备扮新娘子,心甘情愿给一个男子作小主妇!

电铃响了一阵,外面有人说话,“东城陈公馆送礼,四个小碟子。”新郎忙匆匆的拿了那个礼物向新房里跑,“来瞧,宝贝,多好看的四个小碟子!你在换衣吗?赶快来看看,送力钱一块吧。美极了。”院中又有人说话,来了客人。一个表姊;一个史湘云二世。人在院中大喉咙嚷,“贺喜贺喜,新娘子隐藏到那里去了?不让人看看新房子,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机关布景,不让人看?”“大表姐,请客厅坐坐,姊姊在剪花,等你帮帮忙!”“新人进房,媒人跳墙;不是媒人,无忙可帮。我还有事得走路,等等到礼堂去贺喜,看王大孃跳墙!”花匠又来了。接着是王宅送礼,周宅送礼;一个送的是瓷瓶,一个送的是陶俑。新郎又忙匆匆的抱了那礼物到新房中来,“好个花瓶,好个美人。碧碧,你来看!怎么还不把新衣穿好?不合身吗?我不能进来看看吗?”“嗨,嗨,请不要来,不要来!”另一个成衣人又送衣来了。“新衣又来了。让我进来看看好。”

于是两人同在那小套间里试换新衣,相互笑着,埋怨着。新郎对于当前正在进行的一件事情,虽热心神气间却俨然以为不是一件真正事情,为了必需从一种具体行为上证实它,便想拥抱她一下,吻她一下。“不能胡闹!”“宝贝,你今天真好看!”“唉,唉,我的先生,你别碰我,别把我新衣揉皱,让我好好的穿衣。你出去,不许在这里捣乱!”“你完全不像在学校里的样子了。”“得了得了。不成不成。快出去,有人找你!得了得了。”外面一片人声,果然又是有人来了。新郎把她两只手吻吻,笑着跑了。

当她把那件浅红绸子长袍着好,轻轻的开了那扇小门走出去时,新郎正在窗前安放一个花瓶。一回头见到了她,笑眯眯的上下望着,“多美丽的宝贝!简直是……”“唉,唉,我的大王,你两只手全是灰,别碰我,别碰我。谁送那个瓶子?”“周三兄的贺礼。”“你这是什么意思?顶喜欢弄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自己买来不够,还希望朋友也买来送礼。真是古怪脾气!”“一点不古怪!这是我的业余兴趣。你不欢喜这个青花瓶子?”“唉,唉,别这样。快洗手去再来。你还是玩你的业余宝贝,让我到客厅里去看看。大表姊又嚷起来了。”

一场热闹过后,到了晚上。几人坐了汽车回到家里,从XX跟踪来的客人陆续都散尽了。大姊姊表演了一出昆剧《游园》,哄着几个小妹妹到厢房客厅里睡觉去了。两人忙了一整天,都似乎十分疲累,需要休息。她一面整理衣物,一面默默的注意到那个朋友。朋友正把五斗橱上一对羊脂玉盒子挪开,把一个青花盘子移到上面去。

像是赞美盘子,又像是赞美她:“宝贝,你真好!你累了吗?一定累极了。”

她笑着,话在心里:“你一定比我更累,因为我看你把那个盘子搬了五次六次。”

“宝贝,今天我们算是结婚了。”

她依然微笑着,意思像在说:“我看你今天简直是同瓷器结婚,一时叫我作宝贝,一时又叫那盘子罐子作宝贝。”

“一个人都得有点嗜好,一有嗜好,总就容易积久成癖,欲罢不能。收藏铜玉,我无财力,搜集字画,我无眼力,只有这些小东小西,不大费钱,也不是很无意思的事情。并且人家不要的我来要,……”

她依然微笑着,意思像在说:“你说什么?人家不要的你要……”

停停,他想想,说错了话,赶忙补充说道:“我玩盘子瓶子,是人家不要的我要。至于人呢,恰好是人家想要而得不到的,我要终于得到。宝贝,你真想不到几年来你折磨我成什么样子?”

她依然笑着,意思像在说:“我以为你真正爱的,能给你幸福的,还是那些容易破碎的东西。”

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莞尔而笑。话也许对。她可不知道他的嗜好原来别有深意。他似乎追想一件遗忘在记忆后的东西,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碧碧,你今年二十三岁,就作了新嫁娘!当你二十岁时想不想到这一天?甜甜的眉眼,甜甜的脸儿,让一个远到不可想象的男子傍近身边来同过日子。他简直是飞来的。多希奇古怪的事情!你说,这是个人的选择,还是机运的偶然?若说是命定的,倘若我不在去年过南方去,会不会有现在?若说是人为的,我们难道真是完全由自己安排的?”

她轻轻的呼了一口气。一切都不宜向深处走,路太远了。昨天或明天与今天,在她思想中无从联络。一切若不是命定的,至少好像是非人为的。此后料不到的事还多着哪。她见他还想继续讨论一个不能有结论的问题,于是说:“我倦了。时间不早了。”

日子过去了。

接续来到两人生活里的,自然不外乎欢喜同负气,风和雨,小小的伤风感冒,短期的离别,米和煤价的记录,搬家,换厨子,请客或赴宴,红白喜事庆吊送礼。本身呢,怀了孕又生产,为小孩子一再进出医院,从北方过南方,从南方又过北方。一堆日子一堆人事倏然而来且悠然而逝。过了三年。寄住在外祖母身边的小孩子,不知不觉间已将近满足两周岁。这个从本身分裂出来的幼芽,不特已经会大喊大笑,且居然能够坐在小凳子上充汽车夫,知道嘟嘟嘟学汽车叫吼。有两条肥硕脆弱的小腿,一双向上飞扬的眉毛,一种大模大样无可不可的随和性情。一切身边的都证明在不断的变化,尤其是小孩子,一个单独生命的长成,暗示每个新的日子对人赋予一种特殊意义。她是不是也随着这川流不息的日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呢?想起时就如同站在一条广泛无涯的湖边一样,有点茫然自失。她赶忙低下头去用湖水洗洗手。她爱她的孩子,为孩子笑哭迷住了。因为孩子,她忘了昨天,也不甚思索明天。母性情绪的扩张,使她显得更实际了一点。

当她从中学毕业,转入一个私立大学里作一年级学生时,接近她的同学都说她“美。”她觉得有点惊奇,不大相信。心想:什么美?少所见,多所怪罢了。有作用的阿谀不准数,她不需要。她于是谨慎又小心的回避同那些阿谀她的男子接近。到后她认识了他。他觉得她温柔甜蜜,聪明而朴素。到可以多说点话时,他告她他好像爱了她。话还是和其余的人差不多,不过说得稍稍不同罢了。当初她还以为不过是“照样”的事,也自然照样搁下去。人事间阻,使她觉得对他应特别疏远些,特别不温柔甜蜜些,不理会他。她在一种谦退逃遁情形中过了两年。在这些时间中自然有许多同学不得体的殷勤来点缀她的学生生活。她一面在沉默里享用这分不大得体的殷勤,一面也就渐成习惯,用着一种期待,去接受那个陌生人的来信。信中充满了谦卑的爱慕,混和了无望无助的忧郁。她把每个来信从头看到末尾,随后便轻轻的叹一口气,把那些信加上一个记号,收藏到个小小箱子里去了。毫无可疑,那些冗长的信是能给她一点秘密快乐,帮助她推进某种幻想的。间或一时也想回个信,却不知应当如何措词。生活呢,相去太远;性情呢,不易明白。说真话,印象中的他瘦小而羞怯,似乎就并不怎么出色。两者之间,好像有一种东西间隔,也许时间有这种能力,可以把那种间隔挪开,那谁知道。然而她已慢慢的从他那长信习惯于看到许多微嫌鲁莽的字眼。她已不怕他。一点爱在沉默里生长了。她依然不理睬他,不曾试用沉默以外任何方式鼓励过他,很谨慎的保持那个距离。她其所以这样作,与其说是为他,不如说是为另外一些不相干的人。她怕人知道,怕人嘲笑,连自己姊姊也不露一丝儿风。然而这是可能的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她毕了业,出学校后便住在自己家里,他知道了,计算她对待他应当不同了一点,便冒昧乘了横贯南北的火车,从北方一个海边到她的家乡来看她。一种十分勉强充满了羞怯情绪的晤面,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晤面。到临走时,他问她此后作何计划。她告他说得过北京念几年书,看看那个地方大城大房子。到了北京半年后,他又从海边来北京看她。依然是那种用微笑或沉默代替语言的晤面。临走时,他又向她说,生活是有各种各样的,各有好处也各有是处的,此后是不是还值得考虑一下?看她自己。一个新问题来到了她的脑子里,此后是到一个学校里去还是到一个家庭里去?她感觉徘徊。末了她想:一切是机会,幸福若照例是孪生的,昨天碰头的事,今天还会碰头,三年都忍受了,过一年也就不会飞,不会跑;——且搁下吧。如此一来当真又搁了半年。另外一个新的机会使她和他成为一个学校的同事。

同在一处时,他向她很蕴藉的说,那些信已快写完了,所以天就让他和她来在一处作事。倘若她不十分讨厌他,似乎应当想一想,用什么方法使他那点痴处保留下来,成为她生命中一种装饰。一个女人在青春时是需要这个装饰的。

为了更谨慎起见,她笑着说,她实在不大懂这个问题,因为问题太艰深。倘若当真把信写完了,那么就不必再写,岂不省事?他神气间有点不高兴,被她看出了。她随即问他,为什么许多很好看的女人他不麻烦,却老缠住她。她又并不是什么美人。事实上她很平凡,老实而不调皮。说真话,不用阿谀,好好的把道理告给她。

他的答复很有趣,美是不固定无界限的名词,凡事凡物对一个人能够激起情绪引起惊讶感到舒服就是美。她由于聪明和谨慎,显得多情而贞洁,容易使人关心或倾心。他觉得她温和的眼光能驯服他的野心,澄清他的杂念。他认识了很多女子,征服他,统一他,惟她有这种魔力或能力。她觉得这解释有意思。不十分诚实,然而美丽,近于阿谀,至少与一般阿谀不同。她还不大了解一个人对于一个人狂热的意义,却乐于得人信任,得人承认。虽一面也打算到两人再要好一点,接近一点,那点“惊讶”也许就会消失,依然同他订婚而且结婚了。

结婚后她记着他说的一番话,很快乐的在一分新的生活中过日子。两人生活习惯全不相同,她便尽力去适应。她一面希望在家庭中成一个模范主妇,一面还想在社会中成一个模范主妇。为人爱好而负责,谦退而克己。她的努力,并不白费,在戚友方面获得普遍的赞颂和同情,在家庭方面无事不井井有条。然而恰如事所必至,那贴身的一个人,因相互之间太密切,她发现了他对她那点“惊讶”,好像被日常生活在腐蚀,越来越少,而另外一种因过去生活已成习惯的任性处,粗疏处,却日益显明。她已明白什么是狂热,且知道他对她依然保有那种近于童稚的狂热,但这东西对日常生活却毫无意义,不大需要。这狂热在另一方面的滥用或误用,更增加她的戒惧。她想照他先前所说的征服他,统一他,实办不到。于是间或不免感到一点幻灭,以及对主妇职务的厌倦。也照例如一般女子,以为结婚是一种错误,一种自己应负一小半责任的错误。她爱他又稍稍恨他。他看出两人之间有一种变迁,他冷了点。

这变迁自然是不可免的。她需要对于这个有更多的了解,更深的认识。明白“惊讶”的消失,事极自然,惊讶的重造,如果她善于调整或控制,也未尝不可能。由于年龄或性分的限制,这事她作不到。既昧于两性间在情绪上自然的变迁,当然就在欢乐生活里搀入一点眼泪。因此每月随同周期而来短期的悒郁,无聊,以及小小负气,几乎成为固定的一分。她才二十六岁,还不到能够静静的分析自己的年龄。她为了爱他,退而从容忍中求妥协,对他行为不图了解但求容忍。这容忍正是她厚重品德的另一面。然而这有个限度,她常担心他的行为有一时会溢出她容忍的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