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公寓中·梓里集·采蕨(沈从文小说全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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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公寓中(2)

也许是饥疲与失血的助力吧,在两声零落里便半晕迷的睡去了。一直到今日早上醒来,他还觉得这是半年来最安适的一夜睡眠。

当阳光射进他的意识里时,一切烦恼失望便同时攻入他的心,缠绕着,缚的同昨日一样,无从动弹,并呻吟而不能。……我为什么又要醒呢?我需要的是醉与死……然而这不能够,空虚的肚腹,也不让他再去昏迷了。

在他最后的一餐完结时,他想:一切完了,希望同到这一片咸面包,如今已一把抓来嚼到口里咽到肚中了!我需要是不必与人去争夺的事物,我只要永久的安息。微笑中的伊古诺夫,当真成了我的朋友,(他不自然笑了一下)但我却不是像他那样去爬那一次铁栏杆;——北京也没有那一类铁栏杆送我去爬,而我也不须……因为是这最后的力没有用处,他把来写了一封告相识的信。他虽没有了家,但半百的父母,相爱的哥,姊,可怜的弟,妹,却还都在这世界上存在着,虽说是同他样漂流漂浪找不到定止。然而他的信却是写来给一个但识过一面的人,是想设法把他从半死的状况中救活而没有成功的一个人。我们知道他是想世界一切把他忘却如他对世界一样,自然就可了解这信的意义了。

□□先生。

从奉归来,即到过先生寓所一次,没有见到,说是先生出门去了。当下记到曾留了几个字,请门下于先生反身时呈上,想来也总见到了。

承先生吹拂之力,得□□先生允许,接济往东大暑校去听讲,本来只待动身了,谁知得消息,乃谓因为校长事情未能解决,暑校无从开学,而图书馆班自亦不能进行。幸好是没早动身,不然,到宁又复处于岐路。

在先,以为不能多去设法读几年书,但这区区两个月的暑期学校,大致是不生出什么问题来了,岂知偏又有这么一个变故来阻此行,真若无命接近学问似的。实在说来,我是不再想进什么学校了,虽说是不踹到学校大门,人生教训受来还是一样。

□先生是允为待以时日另行设法的,但小小的不值得大人们在意的事,是最容易于他们脑子中消失的,并且这又是求人,不能比什么别的事,可以拿来做一种账欠似的行为去追讨。承□先生情,为允把欠寓中的钱还清,然而他是不会想到一个人寻生不得便不忧伤死也会饿死的。即如这时说我是第三天没有一颗米塞进肚内;但靠到由一家铺子赊来值廿枚一个咸面包与几杯开水延持,谁个又肯信呢。

别人的肚子,不是拿来装那些鱼肉,使是装上些油鸡肥鸭,白稣的奶乳,像珠子似的白饭。纵不堪,也还能每日按时塞上些馒头,烧饼,枣糕,窝窝兜,看看自己,却时常委屈这肚子。这还有什么说呢?肚子虽可怜,但不幸寄托了这样一个无进取力,脆薄颓伤的灵魂,而又处到这么一个世界里,如今还不饿死,已算得一个奇迹了。以前还时常对自己肚子抱歉,如今却以为这还是多事。

挣扎着跑到京兆尹衙门里去考什么书记,到时却说是人满了。对人生失望的人,左右已不会再从对一切绝望中添上一点懊丧,所以又如去时一样的跑回,虽不得了什么,却也不失什么。

拥着被来听雨,檐溜虽是吵响不宁,但心情却死样的静沉,一切在往日所想望的这时都不须了,连最易拿来做懦怯安慰的眼泪也没用了。所要的只是永久的空虚。我故意这样平静的永远睡了去。

请先生以后不必为这命运践踏下的薄命人措意,我希望世界一切都把我忘却!……先生所认识的少年□□□

他把信写完了,看了一次。肚子内又叽咕叽咕叫喊起来,然而他却不去理它。头又渐次的渐次的若有一种虫在爬动,“天哪,再爬到鼻孔边便完事了!”脑充血他知道是危险事,他轻轻的喊着,但从脸上心上却搜寻不出一点恐惧意思来。

他静静的躺下去,合了眼睛。这种样子,若从别个看来,必以为已是一具死尸的陈列,纵活着也成了过去的事了。他自己也感到。从他喉舌间哼出的轻弱嘶呻,轻弱到只有自己能听来是哭声。眼部略略有点刺痒,但当他用衣袖去擦拭时,袖子已不像从前那样湿润了。

……眼泪也不是我所有了!真的,快安息了!一切都应忘却,一切都应遗弃……为什么我还把一些不应用的热情,去嵌进几个在世界上还挣扎着的可怜朋友心上,使他将来还为我毁灭而悲伤呢?把悲哀的担子落在后死者心上,真是不得已的事。淡如,颐真,伯略,几个夭死朋友们,给我的那些,如今我又行将要把来交给他们了。可怜的他们,不知谁又先交给谁。

……以前,那些孩子般的痴想,在临命时,写封信去到天的女人那里去,或是胥的女人那里去,请她为一次这世界没曾有过——但从小说上听到过的脚色,给长眠者带点甜软的幸福到那不可知的另一世界中去,送一个为可怜而布施的吻:大致是不可能的事了!唉,痴呆的妄想!天下即是满布着柔嫩的细致的面颊与弧形的红嘴,然而一些活着的勇敢底少年,凭了名位的帮助,早跑去吮过了,那里还有剩下的来给你的呢?

……若当真我能跑到神面前去诉这种冤苦,他会说,孩子,不要悲伤抑郁不平了,这时你已是有福了的人。你说的是过去,就是过去,我不是曾给了你许多梦吗?你从梦中已得到许多别个孩子不能得的爱抚了,你不应觉到什么遗憾。惟有梦里的女人才是真神。他们那些少年男女举动是什么?只是狎玩的摩擦,这摩擦只能把人灵魂的美质磨尽,只能引人进粗恶的肉感道路上去。若你希望的是那个,那你简直是受自世纪初到最近那些人共同造就的谎伪观念欺骗了!

……然而,仅仅是梦,却不能证明我是曾经这世界中旅行过的人呵!倘若谁的一个这时当真能给我一次这样摩擦,我敢认在我的信念里,无论如何她永久是一个全神!

……你既要证明你是住过这世界,旅行过这世界的人,你便应自己去进取而证实。你不自去进取,怎么能怪神的吝啬呢?这只恨你自己怯弱,其实我所能给你的便只有梦:倘神又是这样来回答,那又怎么?怯弱的人,岂止是为了怯弱无法去取去这证明;便是生的权能,何常又不是为了怯弱才被世界剥夺呢。

……唉唉,一切都应遗弃,凡属那些既往世界中所没有得到的,也不必在这临行时用乞怜得来的赠与带在心旁!

人是昏迷的睡着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落,没有休止。

七月二十三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4日,6日《晨报副刊》第1240号,第1242号。署名沈从文。

莲蓬

校丁老毛,二十多岁青年体壮的老实人,从脸上平常是搜寻不到如像其他那些人抑郁,忧愁,失望底。但人谁个知道他未来的事呢,委实说。平素遇事乐观的少年,今日一切不幸缠上他脑部来了!一肚皮的不高兴,说不出口。

既有一肚皮的不高兴,却又开口不得,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拿一切事事物物乱揎乱打来发气?

这的确是一桩令人怄气的事!不过在别人方面说来,气虽要怄却不必那样大。

也许是不怄过气来的人一怄起气也比别人更凶,还是拿“事出非常”几个字安上为妥。

他知道这气既不能发泄。积之于心,久而久之,会就要生出病来了!于是,不必要校长呼唤,也自个拿那把每早到桥石上磨得锋口雪亮的镰刀去砍荷塘旁那些李子树,(折过李子了的)芭蕉,以及在塘边所生的一切果子树的繁枝。砍树发气,是一层意思:在砍树时,用眼力去搜索塘中莲叶圆盖中间剩余的莲蓬,又是一层意思——因为使他怄气的,便是这些莲蓬。

他把那些树枝砍到不能砍时,才住了手。

出他意表之外的,是这些气竟仍然停止在心的一个角落上,没有跑尽。且数数来,简直是不轻松什么。因此,他又拿了一个大木棒棰,跑到桥上去捶打那些正卧在太阳底下取暖的新麦杆草。麦杆草原是用来打草鞋的,采来须晒须捶才能用,但这时老毛把它们抓到手下来捶捶打打却只不过为得是出气而已。这事除了他自己还有谁知道呢?就是校长,见着我们老毛不待呼唤就高高兴兴去砍那些果树不重要底枝桠,亦不过以为今日的老毛,忽然能动起来,生一点微微诧异罢了!

直到他早上扫地以前,老毛依然不失为愉快的健全的少年。扫地是他职务,在今早扫地时,他从不注意的当中,听到与他希望中有冲突的几句话由校长口中说出后,他觉得这职务以后简直不必再干下去了。原来,他一早上钩起腰肩在校长办公室那大房子中打扫时,耳朵中听到桌子上那座大摆钟消克滴达的喊着时间口号外,又顺便听到了靠坐到沙发上眉闭眼闭的校长口上告给学生的话:

“……今而后,莲蓬长矣!莲蓬大矣!尔留此诸生,可择其成熟者采而食之,吾不汝禁也。”

学生微笑,忙说是是。

学生的笑之意义,除老毛外没人知道。在钩着腰的老毛,虽说腰是钩着,但当学生口上是是,把眼睛里夹上些矜骄揶揄同到脸上的微笑抛过他身上时,他知道把这眼光与微笑集来变成言语,就是:

——朋友,以后你不能独占莲蓬卖钱了。

完了,完了,一切完了!老毛从这校长几句既酸且臭的训词中认清了自己的命运与幸福,已随同塘中那些莲蓬一个一个人到几个学生口中,为他们咽下肚去了!

他知道,以前所设想的:卖一百个莲蓬,便去买一只小羊儿的计划,已宣告无望了。他知道,以前所设想的:从小羊儿肚内生出一对小羊儿;又从那一对小羊儿身上长出一对小羊儿……由羊而牛,而槽房,而当铺,而住屋,而二十多处田产,这时已被几个毒恶小学生,狼吞虎咽的塞到了肚中,没有存余。

请想:那么大一些计划,那么多一些家业;为了一句话,便尽这些小无赖咽到肚中去,怎么不使人怄气伤心呢。

学生只顾兴兴头头卷搂着裤脚筒,在荷叶中进进出出,找他们承认为满意的莲蓬,口内只顾从吃莲子外说着笑话来相互逗趣,虽说还记到昨天要吃一颗蓬须送我们老毛铜元二枚,但这时却只争到选择那大的熟的莲蓬去了,谁都不看见站在塘边叹气的老毛。

或者,这伙小东西,这时当真觉悟到所吃的不是莲子——直是一些牛羊,槽房,当铺,而这些又都属于校丁老毛所有,也许竟把虽经吃下去的亦忙吐将出来了!

……

老毛觉得是一切都完了!(的确塘中莲蓬已不剩了许多)虽然我们看老毛还很年青,不妨把希望又来另建立在一个如泡沫似的事业上。

老毛的气,大致不到荷叶全枯或是中秋节赏发下那个时候,总不能平息了。明年的荷叶能再生,莲蓬也能再如此时那么大,那么在荷叶间挺挺的伸出头来:但明年是否还能使老毛在这上面建几座楼阁,却无人知道。

既然是被砍的树不会到校长处去诉冤,被打的麦杆草又不能托梦于学生,所以,不久,这事连老毛自己也就忘却了。毕竟他是聪明人,不到五天,他花了六个铜子便从算命的杨半仙处讨得了安慰。

这时他床边柱子那个大钉上,已悬有了十一双新麦杆草编就的草鞋,那大木棒棰仍然卧在没有火了的炉子旁边。

八月七日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12日《晨报副刊》第1248号。署名则迷。

第二个狒狒

他如今堕入一个武库窖中了。

这正如达哈士孔狒狒家武库一样:是用砖石相间建筑成的一间平房子。窗子外,也满是些青绿不知名的草木藤萝。别人把他安置在这样一个陌生地方来,他虽然觉到事事物物都显得陌生,但同时也以为事事物物都有趣。墙壁上,除了满是些致人性命,给人流血,败坏人幸福的东东西西外,找不出一件和气物件来,颈脖上一大串红缨的宝剑,计有四把,这都是白铜什件,把鲨鱼皮染成绿色为鞘的长剑,很威严的贴在墙上。悬在床头壁钉上的,是一把红木为鞘的短剑。架子上,立着长枪,大刀,矛子,赤缨梭标。大关刀与八戒传下来的钉钯,各排住了屋之一角,昂然不动。杀猪刀的发光黑鞘,极自然使人生出刑场上搽的一声圆头瓜落地时的联想……总之,这地方所有的东西,都是森森然,带一种冰冷样子:不过因为布置合法,他又是新从尘嚣中进来,一举目,一种新鲜趣味就扑拢来了,所以他第一次睡了一阵午觉,醒来时,似乎梦中也还安宁。

武库中,十八般武艺用的家伙似乎都全了!只没有实弹的短铳与敷有毒药的箭头;这因为这位狒狒在此原是做拳术武技教师的原故。

大家大概是都愿意认识这位狒狒的!不过我所能介绍给大家以狒狒一切的,还很少很少。这因为我是初来。过几天,若是狒狒的故事在他时有机会知道,我自然极乐于报告给大家。

狒狒是有趣的人,这有趣从狒狒嘴巴上那一撇短短胡髭就可以知道。自然我们从狒狒桌上墙上那些东西中,亦可认定狒狒是一个趣人。

当他初见狒狒时,是藏在一个瘦长子办事员身后底。那是昨天,这瘦长子一直把他引到狒狒武库中来,狒狒面上有了很可爱的笑容,对这年少生客,显然是很欢迎了。

“贵姓?”

“休。”他答时,正望到那壁上一些怪模怪样的兵器。

“是湖南吧?”这原是狒狒乱猜的话。

“督办同乡。现时上山来帮点忙,一时找不到妥当住处。今天客也太多了,故——”一瘦长子找到说话机会了。

“好,好,好,欢迎!”狒狒两只手送过一杯茶来。这是两只强健的爪子,有凸起的筋络与黄色的毫毛。

“若是到这里长久,还来同先生学学,练练身体。”他从那一对筋络蛄屈的腕子上才想起这么一句应酬来。

“好,好,好,大家研究,大家——”两个膀子搁了一下的狒狒坐下后,把脚又跷起来。

呵呀,腿肚子又不大!这么一个结实东西,怕饿他半个月也不会……他眼睛从墙上研究虎头钩移过来落在狒狒腿上。

瘦长子把桌上一个半边红的苹果拈到手中,摩玩着,便不再放下。大致他事也很多,说了句再见,便出去了。请想:对面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吸烟的便是一位狒狒,四面墙壁上,一些兵器都张牙舞爪的如即将离开它原位扑过来的样子,……并且他把第一句学学拳的应酬话说完以后,搜寻了半天也再搜寻不出一句话了,不走还待何时?于是他也出了这奇怪的武库。

……

这是第二次见到狒狒,在武库外一个小桥间。

夕阳爬过西山背后时,东边的天成了粉红色的霞片。好一个地方呵!可惜住了些浑噩原始动物与一些黠而愚诈的蛇外,便只有几个木乃伊。

他慢慢地沿着这一条花石子路走去,左手挟了一本圣经,到了桥边,便不动了。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如同基达的帐篷,好像所罗门的幔子: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就看轻我!……使他感动到眼红的不出这两者以外,他刚念到雅歌第一章新妇之言一段时,一群裹在粉红水绿丝绸里的美丽肉体从桥上过去了。

……呵呵,你妖艳的肉体啊!为甚如此美丽?你用你像鸽子的眼睛来宰割一切不幸的人,你因你美丽而骄傲了世界……呵呵,时间!快转吧,快转动!我敢即时已成了十年后,看你们这些女人还能用你靥上花霞似的青春给我伤心不?——“怎不到会场上去看戏?”一个有力的声音突然起自他身后。

“哦,曹先生!曹先生刚从会上看戏来的吧。”他回头去。

“是,是,好戏,好戏,只是人太多了,——太热……”

“今天怕不有了三千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