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公寓中·梓里集·采蕨(沈从文小说全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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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梓里集(1)

新编集。集名选自作者生前所拟的一组集名中。

编入1925年~1928年间发表的小说10篇:《福生》、《画师家兄》、《更夫阿韩》、《瑞龙》、《赌道》、《堂兄》、《往昔之梦》、《黎明》、《哨兵》、《屠夫》。

福生

哈,看看背书轮到最小的福生来了,大家都高兴。

虽说师母已在灶房烧了夜火,然而太阳还刚转黄色,爬到院中那木屏风头上不动,这可证明无论如何,放学后,还有两个时辰以上足供傩傩他们玩耍。

“呀,呀,呀,呀,昔……昔……”

“昔孟——”

“昔孟——呀,呀,呀,呀,昔孟——呀,呀,……”

“昔孟母!”先生拈了一下福生耳朵,生着照例对于这几个不能背书的孩子应有的那种气。

求放学的心思,先生当然不及学生那么来得诚恳而热烈。然而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点而发急,因背夜书还不到第二个时,师母就已进来问先生讨过烧夜火的纸煤子了。

“昔孟母,择——呀,呀,呀,择,择邻……”

“择邻处!”这声音是这样的严重;一个两个正预备夹着书包离开这牢狱的小孩,给那最后一个“处”字,都长得屁股重贴上板凳!

大家怔怔的望着先生那只手——是第四个指头与小手指都长有两寸多长灰指甲的左手。这时的手已与福生的耳朵相接触了,福生的头便自然而然歪起来。他腿弯子也在筛颤,可是却无一个人去注意。

“蠢东西!怎么?这大半天念四句书也念不去呢?”先生上牙齿又咬着下口唇了,大家都明了先生是气愤。至于先生究竟为什么而气愤?孩子们都还小,似乎谁也不能知道。也许这是先生对于学生太热心了的原故吧!不然,为甚先生的气总像放在喉管边一样;一遇学生咿唔了三次以上脸就绯红!

福“你看人家云云,比你大过好远?一天就读那么多书。你呢,连这样四句好念的书,读了半天,一句整的也记不到。同人吵嘴……哼!都为我规矩坐到!就慌到散学了吧?……同人吵嘴就算得头一个,只听见一个人镇天吱吱喳喳,声气同山麻雀似的伶脆;读书又这样不行。”福生耳朵内所听到的只是嗡嗡隆隆,但从先生音调顿挫中知道是在教训自己。

先生的手,是依然恢复原状,在他嘴巴边上那五七根黄须上抹着了。歪过头来许久的福生,脸已胀得绯红,若先生当真忘了手的疲倦,再这样的拈着继续下去,则福生左眼的眼泪会流到右眼——连同右眼所酿汇的又一同流到右颊上去,这是不用说的事。先生手虽暂时脱离了福生耳朵,然而生书一句背诵不得的福生,难道处罚就是这么轻快容易(拈一阵)就算了?那有这种松活事?若果光拈一阵耳朵完事,那么,我们都不消念书,让先生各拈一阵耳朵就得了!根据过去的经验,福生在受处罚之先,依然就把眼里所有的热泪吓得一齐跑出眶外来。此外七八个书包业已整理好了的学生,各注意到福生刚被拈着的那只大耳朵,紫紫红红,觉得好笑。但经先生森然的目光一瞥,目光过处都像有冰一般冷的东西洒过,大家脸上聚集着的笑纹也早又吓得不知去向了。大家都怔怔的没有做声。

大家既怔怔的没有做声,相互的各看了近座同学一眼后,便又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集到先生正在脸上抓动的那两个有趣长指甲。这指甲之价值,从先生那种小心保护中已可知道,然而当日有听到先生讲这指甲的德行的,便又知道除美丽,把人弄得斯斯文文以外,还可刮末治百毒,比洋参高丽参还可贵。

“今天不准回家吃饭!”

大家心里原来都正是为这件事情悬住了。自从这死刑由先生严重有威还挟了点余怒的口中说出后,各人都似乎这一件东西忽然便落到心上。但是,大家接着便又起了第二个疑虑;觉得先生不准吃饭的意思,是把福生单独留到这里,还是像从前罚桂林一样;要他跪在孔夫子面前把书念熟——而大家各都坐在位上陪等,到背了后再一齐放学?这在先生第二道命令没有宣布以前,还是无法知道消息的好丑。

若果不幸先生第一道命令的含义与处置的方法是根据桂林那次办去,这影响于另外这几个人玩耍的兴致就多得说不出口——因此,大家在这刹那中,又都有点恨尽自昔昔昔昔——连“昔孟母”三字也念不下去的福生。

“宋祥钧!”

云云听到先生叫他的名字,忙把书包夹到胁下窝,走到孔夫子牌子前恭恭敬敬将腰钩了一下——回转身来,向先生又照样钩了一下;出去了。

“周思茂!”先生在云云出去后一阵子又点到第二个名字。

那高高长长的周莽子,在先生“茂”字还未出口时已离了坐位,——他也照样的钩了两次腰,若不措意,但实在略略带了点骄矜意思,觑了还在方桌边低头站着的福生一眼。

先生是这样一个一个的发放这些小学生回去。他意思是以为若不这么一个一个放出,——让他们一伙儿出去,则在学堂中已有了皮绊①,曾斗过口的学生,会一出大门就寻衅相打动起手来了。如今既可免去他们在街上打架,并且这方法好处又能使学生知道发愤,都想早把书背完则放学也可占第一,兼寓奖励之意:其实这一党小顽皮孩子,老早预先就约了放学后各在学堂外坐候,一齐往北门外河滩上去玩的;就是打架也是这么约等,先生还不是在梦中吗?

凡是出去的向孔夫子与先生行礼外,都莫不照样用那双小而狡猾的眼睛把那位桌子边竖矗矗站着觫觳不安的福生刷一下。这不待福生抬头也能知道。可怜的福生,从湿润朦胧的斜视里,见到过门限时每一个同学那双脚一起一落地运载着身子出去,心里便像这个同学又把他心或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同时带去了!直到先生声子停顿中吹起水烟袋来,他自己才忽地醒转来认清自己还是整个——也只有这整个身子留到这冷落怕人的书房中。

遵命把那本《三字经》刚又经先生点过一道的“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四句书杂夹着些咿咿唔唔读着的福生,一个人坐到桌子上,觉得越读下去房子也越宽大起来了。

……周莽子这时又不快活!他必是搂起裤脚筒,在那浅不过膝清幽幽的河水里翻捉螃蟹了!那螃蟹比钱还小,死后就变成红色。……云云会正同傩傩他们在挖沙子滚沙宝,做泥巴炮,或者又是在捡瓦片儿打漂水也说不定。要是洗澡,那就更有趣!“来,来,来,莽子嗳,看我打个氽子吧!”行看兆祥腰一躬就不见了,哈哈!那边水里钻出一个兆祥的头了,你看他扑通扑通又泅了过来。……这样的玩着,不知道谁一个刻薄的忽然闹起玩笑来;喊一声“贵生——(或是莽子!)你屋的妈来找你了。”那末,正在凫着水的贵贵,会大吓一跳,赶忙把整个身子浸进水中去,单露一个面孔到水面上来,免让他妈在岸上发见他。“我贵贵在这里吗?”“伯娘,他不在这里,早回家去了。”于是,贵贵的妈,就经别一个孩子的谎语骗去了!而贵贵又高高兴兴的在那里泅来泅去。若是贵贵的妈并没有来呢,这使刻薄的准要受贵贵浇一阵水才了事。……这使刻薄的倘说的是“先生来了!”则行见一个两个都忙把身子浸进水里去,只剩下八九个面孔翻天的如像几个瓜浮在水面上,——这必须到后又经另一个证明这是闹玩笑后,大家才恢复原状,一阵狂笑……“读!读!不熟今天就不准转去!”先生的话像一打炸雷在耳边一响,才把正在迷神于洗澡时那种情景中的福生唤回。这书房里便又有一阵初急促暂迟缓单调无意思的读书声跑出墙去。

这嫩脆而略带了点哭音的读书声,其力量是否还能吸引到每一个打墙外过身时行人的注意?这事无人知道。但我相信,这时正于道门口梆梆梆梆敲着叫卖荞面的柝声,则无论如何总比书声为动听。

当福生两次钩腰向孔夫子与先生行过礼后,抬起头来,木屏风上的太阳早爬到柚子树尖顶上去了。耳朵虽不愿接收先生唠叨的教训,但从灶房方面送来的白菜类落锅爆炸声却很听得清楚。这炒菜声使他记起肚子的空虚,以及吃夜饭时把苋菜汤泡成红饭的愿望来。

大概是因眼眶子红肿的原因吧,过道门口时,平素见狗打架也必留连一阵的福生,明看到许多小孩,正在围着那个头包红帕子,当街乱打斤斗竖蜻蜓的代宝说笑,他竟毅然行过,不愿意把脚步放得稍慢一点,听几声从代宝口中哼出会把人笑得要不得的怪调子!栅栏前当路摆着那一盆活黄鳝,在盆内拥拥挤挤,(也正是极有趣的事!)他也竟忍心不去多看一眼。

本篇发表于1925年6月29日《语丝》第33期。署名沈从文。

①皮绊,方言。纠纷。

画师家兄

如今的哥哥,对我简直是一个温煦慈爱的母亲了,至于把时间倒拖转去七八年的样子,则我们竟可以说是一对仇人:不错,一对仇人!当哥哥从图画学校归来,吵散我同六弟正做得高兴的玩意事,而且有理无理把手掌掷到我们脸上时,母亲在厨房炒菜,见我们哭哭啼啼去诉冤,曾常说我们是一对仇人呢。

这时想来,原多是我们的不对。因当时的顽劣行为,本来也非一个一个耳刮子不能打去的。这明明是哥哥爱我同六弟处,但当时的我们,为了他专扫我们的兴,打我们的嘴,对他的不平,竟至于时时刻刻在暗地里诅咒他耳朵益发失聪,眼睛益发失明。

一至哥哥从本地图画学校毕了业,到长沙去升学后,哈哈,从此不再见仇人了,请想啊!我们是怎样的高兴。在哥哥出门三天以后,在家中,我居然就称王作霸起来。妈的溺爱,任她在麻篮里找也找不出处置我的方法来;我的精密谎骗又能瞒过一周复始返家一次的小姐,于是得来许多机会使我去接近那些恶习。仇人出门没有一个月,我就学会六颗骰子的什么“底经”“皮经”。镇天早上到赌摊子上去同人抓六颗骰子玩。安安静静的喝着那些下流腔……三你掷颗六呀!五四顺来了!枪打苗崽崽,六红快来了!……一喝一掷;一掷一喝:竟不必再回头去,防那一只突如其来(括我耳朵)的手了,又不快活!

若非妈气无可气抖胆忍痛把我送到一个同乡团长老爷处去充小兵,让我在家中再堕落下去,我准定把赌摊上子麻三的掌头事业撰上了。

……

几年来环境把我们分得远远的远远的,总寻不到一个相见机会。然而再不会在床上诅咒仇人眼瞎耳聋了。每一次得到哥哥来信,提到过去的孩子时事,总使我流泪,哥哥因接近艺术的原故,已成一个画师;我呢?一事无成,军队中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二个在尖头子弹的流动下毁去了活源,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的脚逃下来;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做出可笑底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

第一次见到哥哥,是去年。秋天,我从湖南转到北京;他也从关外转到北京。在时间的碾轮下,我们把样子都变了。往年的仇人,已瘦成了一束稻藁儿相似,若非他那一双特有的眼睛为我证明,几乎在车站当面也错过了。我背过身去流了些泪,始回头笑着来问他路上情形,研究他的身子,手,脚,声音,颜色,都已不像当年的大哥。就是那只手,以前尝括着我耳朵要罚我跪在桌子脚边那只手,也似乎瘦了许多。

“哈哈,有胡子了!”

“七年了,老了,胡子(以手摸下巴科),哈哈,真长起来了!我想我们终不会见面了……去年你那大病,听说,狂咧!谁知——”他眼也红了,就不再说,末后只问我在北京是怎么过活。

最近重往关外过他浪漫生活的哥哥,来了一个信——老弟老弟,你是年青人,太少阅历了,虽然你有许多地方都比我聪明能干,足以使我佩服;人也变了,不像往年那么顽劣,但你实在还是不懂事。

你不懂什么叫做生活,你不懂什么叫做人生,一个人在北京城里孤孤单单的流浪,但这里那里厮混,我很耽心。我到这里,每日没有多事可做,仅教有几女孩子,给她们画点范本,寂寞了,就想到你。夜里睡觉,竟有几回是梦到你被那些不良女人欺侮了,在我面前大哭而惊醒的。

你已是个二十岁以上的人了,不比孩子时代,也应当竖起脊梁骨来生活!虽说你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也经了好几年,但从我去年同你一起观察所得,不知何故,你的生活,总不能使我十分放心。若无一个人来照料你,你终究是生不下去的,社会上会有许多难堪,要你恭敬的领受,乘你不措意的时候就早爬上了你的背上。我想在此把事业弄得稍松动一点,还是把你找来在我身边。我好时时照料你,免得在外面吃亏。

你要你哥哥做杰克母亲,这是很相称的。你的不懂人情事理处,简直无异于那个小物件。但是,老弟老弟,你的希望,应比那个达利弟弟大一点才对!我有了钱,很可以为你把你所写的那些文章(我高兴念的)印出来,行看还无所能的杰克母亲,也将为他达利孩子分得许多荣辉!

做文章也太累人了,你也应顾到你那不很健康的身子——就算是为你杰克母亲吧。

在你莫有到我身边以前,我还要嘱咐你的是:自己应当小心;尤其是对女人,不应把忧戚遗给于爱你的杰克母亲!

你的哥哥七月二十九日奉天

哥哥的信,给了我些愉快同时也就给了我些忧愁:他老是不放心他达利孩子的举动。固然达利孩子的确遇事也太不济了,然而那就到这个样子呢?他的话有些还使我不平,他怕他达利孩子会于不知不觉间为一个白鹧鸪抢了去,其实这只是哥哥过于细心了的恐惧,事实是不会如此的,白鹧鸪虽然是非常之多,但这个时代的鹧鸪,谁个还来抢你达利呢?她们早飞到舒服的安适的窝巢去了!

我还是莫到哥哥身边去吧!预言告给我若果我信了哥哥的话,那时会有一个黑眼睛给我杰克母亲痛苦。

八月二十五于静宜园西大楼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31日《晨报副刊》第1261号。署名沈从文。

更夫阿韩

到我们县城里,对一般做买卖的,帮闲的,伕子们,够得上在他那姓下加上一个“伯”字的,这可证明他是有了什么德行,一般人对他已起了尊敬心了。就如道门口那卖红薯的韩伯,做轿行生意的那宋伯……等是。

这伯字固然与头发的颜色与胡子的长短很有关系,但若你是平素为人不端,或有点痞,或脾气古板:像卖水的那老杨,做包工的老赵,不怕你头发已全是白色,胡子起了纽纽,他们那娘女家,小孩子,还不是只赶着你背后“烂脚老杨唉!送我一担水。”“赵麻子师傅,我这衣三天就要的啦!”那么不客气的叫喊!你既然没有法子强人来叫一声某伯,自然也只好尽他那些人带着不尊敬的鼻音叫那不好听的绰号了。

还可见镇筸人对于“名器不可滥假于人”这句话是如何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