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苟且偷安
公元961年,李煜于风雨飘摇中登上了南唐皇帝的宝座。这对既无文韬又无武略,只会舞文弄墨的他来说,简直是历史的一个嘲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生在帝王之家,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此时的南唐已是穷途末路,国运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而半个多世纪的大浪淘沙和优胜劣汰,北宋君臣被推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注定要完成这一伟大的历史使命。在这个节骨眼上,莫说是李煜做皇帝,就是他的父亲甚至祖父在世时,也难逃亡国的厄运。统一是大势所趋,而南唐政权又不具有统一四海的实力,于是就只能成为统一的牺牲品了。
后人有诗云:“南唐天子多无福,不作词臣作帝王。”以李煜父子在词学史上的造诣,倘是在盛唐或北宋,那一定会自成一家,李氏家族的名望不会逊色于北宋的苏氏家族(即苏洵、苏轼、苏辙,三人均为北宋著名的文学家)。但命运却偏偏让这对父子生在帝王之家,生不逢时,注定了他们的人生悲剧。尤其对李煜来说,历史将他推到安邦治国、经世济民的君王宝座上,更是强人所难。这番阴错阳差的安排,连宋主赵匡胤都为之感叹。李煜降宋后,赵匡胤曾经说过:“李煜如能用作诗的功夫来治理国家,又怎会沦为我的阶下囚呢?”
李煜继位时,南唐与北宋是宗主国和属国的关系。宋为主,南唐为辅,因此李煜继位后常常深感不安,度日如年、如履薄冰,生怕一不留神便得罪了赵匡胤。诸葛亮曾经在《出师表》中说自己“苟全性命于乱世”,这种说法用在继位后的李煜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李煜虽然唯唯诺诺,毫无称霸之心,但还是会引起赵匡胤的不满,他常常咄咄逼人,发难于李煜,而李煜则敢怒而不敢言,唯恐自己一时言语有失,换来赵氏的再次兴师问罪,甚至兵戈相见。在这期间,李煜曾经缮写《即位上宋太祖表》,以表示自己无意逐鹿中原、与赵氏争天下,只求苟安的心意。此表语词谦恭,书写工整,通篇流露出李煜自甘寄人篱下的情感,全文如下:
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既倾恳悃,上告先君,因非虚词,人多知者。徒以伯仲继没,次第推迁。先世谓臣克习义方,既长且嫡,俾司国事,遽易年华。及乎暂赴豫章,留居建业,正储副之位,分监抚之权。惧弗克堪,常深自励。不谓奄丁艰罚,遂玷缵承。因顾肯堂,不敢灭性。
然念先世君临江表,垂二十年,中间务在倦勤,将思释负。臣亡兄文献太子从冀,将从内禅已决宿心。而世宗敦劝既深,议言因息。及陛下显膺帝箓,弥笃睿情,方誓子孙,仰酬临照,则臣向于脱屣,亦匪邀名。既员宗祊,敢忘负荷。惟坚臣节,上奉天朝。若曰稍易初心,辄萌异志,岂独不遵于祖祢,实当受谴于神明。方主一国之生灵,遐赖九天之覆焘。况陛下怀柔义广,煦妪仁深,必假清光,更逾曩日。远凭帝力,下抚旧邦,克获宴安,得从康泰。
然所虑者,吴越国邻于敝土,近似深雠,犹恐辄向封疆,或生纷扰。臣即自严部曲,终不先有侵渔,免结衅嫌,挠干旒扆。仍虑巧肆如簧之舌,仰成投杼之疑。曲构异端,潜行诡道。愿回鉴烛,显论是非。庶使远臣,得安危恳。
李煜的卑词谦语,并没有换来赵匡胤的宽容。面对北宋的落井下石和步步紧逼,李煜只能忍气吞声。这期间,赵氏使出各种招数离间李煜君臣,并孤立南唐政权。在宋宰相赵普的协助下,赵匡胤制定了“先南后北”的战争方略,先后制伏了后蜀、南汉等地,一路捷报频传,矛头直指南唐。李煜多次修书宋主,声泪俱下,希望南唐能得以保全,可他的眼泪岂能软化赵匡胤进军江南、统一天下的虎狼之心?赵匡胤正是抓住了李煜这个弱点才软硬兼施、步步紧逼,直逼得李煜走投无路。随着时间的推移,李煜越来越感觉到亡国之日已为时不远。为了摆脱王朝末日这种“鸦啼影乱天将暮”的恐惧和烦恼,李煜终日借酒浇愁。在那万籁俱寂、残烛当照的漫漫长夜,他有了辛弃疾“酒醉醒来犹未醒”之感。但这种一味逃避的心态不会改变国破家亡的现实命运。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惧令李煜早生华发,虽正当壮年,却已容颜老去;风流尚有,而风光不足。在这样的长夜,李煜仍然不乏创作的激情,他写出了绝妙好诗《九月十日偶书》:
晚雨秋阴酒乍醒,感时心绪杳难平。
黄花冷落不成艳,红叶飕飗竞鼓声。
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
自从双鬓斑斑白,不学安仁却自惊。
除此之外,还有华彩词章《乌夜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这一时期陪伴在李煜身边的便是他的红颜知己小周后。小周后与李煜可谓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她处处以女人特有的柔情和妩媚来宽慰久受国事折磨的李煜,使他感受到爱情的甘洌和甜美,这种柔情让李煜如痴如醉。小周后对李煜的温存和深情,像润物无声的春雨一般滋润着后主受伤的心灵,二人的感情在患难中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坚定。
李煜这种纵情声色、无心国事的行为激起了众多朝臣的不满。他们之中有冒死进谏的刚毅之士,也有忠厚耿直的先帝旧臣。他们苦口婆心地进谏,李煜非但不听,反而对忠臣痛下杀手,致使很多南唐老臣蒙冤而死。李煜的倒行逆施使南唐的忠臣和正义之士最终与他离心离德。言路阻塞、枉杀忠臣,南唐国势每况愈下,这可乐坏了北宋君臣,他们觉得攻打南唐的时机已然成熟,赵匡胤最终决定举兵向南唐都城金陵进发。早在数年前,就有臣下向李煜进言,让他加强防守,巩固国防,但李煜只当是耳旁风,并没有采纳忠言。等到宋朝兵马真正兵临城下之时,李煜才领悟到大势已去,但一切都太晚了。
(二)兵临城下
北宋开宝八年(975年)腊月末,宋太祖赵匡胤终于发动了攻打南唐的战争。强弩之末的南唐君臣根本没有抵御的能力,只得将都城金陵拱手相让。李煜及其嫔妃、朝廷重臣一干人等都被带到一艘船上,押往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李煜君臣的亡国惨剧就此上演。
金陵城被占领的那一天,浓重的乌云笼罩着宫殿,层峦叠嶂的群山,沉甸甸地映照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国无君、殿无主成了南唐此时的写照。远处的秦淮河岸,寒风呼啸,江边泛起肆虐的波涛,好似那即将来临的兵勇,汹涌地拍打着江边的岩石,激起阵阵的浪花,波涛贪婪地侵蚀着江岸上的泥沙;又好似要将南唐君臣子民吞噬在茫茫的江水之中,不留一点痕迹。此刻的李煜站立在船头,他的身份已不再是南唐国主,而是宋主的阶下囚。往日的风光不再,威严全无,锦衣玉冠代之以素面衣衫,他怅然若失地凝视着这座在纷纷雨雪中渐渐隐去的六朝古都,十几年的帝王生活将他与这座城市紧紧地连在一起。但如今,人去楼空,江山不在,臣民何以为家?身为君主的他悲恸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却无力挽回,只能将自己的灵魂安置于了词章之中。
他望了一眼这座他曾经“虎踞龙盘”的城市,那昔日的琼楼玉宇只化作今日的辛酸之泪。回首自己为君十余年,不仅令先帝的英明扫地,还使朝政混乱,天怒民怨。他终于感到昔日那缠绵悱恻的宫廷仙境只是他暂时的苟且偷生,他曾妄想置身于世外桃源之中,但现实无情,身为无能的国君,他难逃亡国的命运。此时此刻,他已成为宋主的阶下囚。他深知此去凶多吉少,恐怕此时此刻便是自己与这座城池的诀别之时。诗仙李白笔下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是歌咏友情的名句,但用在此时的李煜身上却也恰当无比。那滚滚东逝的长江水,流尽了李煜的帝王岁月,流尽了南唐君臣最后的气数,只留下降幡一片,消逝于水天之际。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此情此景在大约七百年前的三国时也曾经上演,只不过剧中的主人公不是南唐后主李煜,而是曾被辛弃疾盛赞的孙权的后人(辛弃疾的《南乡子》中写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而制造这场变故的则是刚刚篡夺了曹魏政权的晋武帝司马炎。为此,晚唐诗人刘禹锡还曾经赋诗一首《西塞山怀古》: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望着那滚滚而逝的长江水,李煜绝望地感到:与他一起成长的南唐,与他荣辱与共的金陵,这个他人生和事业的起点,如今就要和自己永别了,想到这儿,他百感交集,一字一泪地吟咏出了流传千古的《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就这样,南唐后主李煜被宋太祖赵匡胤俘虏,成了中国历史上又一位具有君主和“阶下囚”双重身份的皇帝。那曾经辉煌无尽的石头城也成了他梦中的一座城,属于他的所有回忆都随着南唐王朝的灭亡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