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悦读MOOK(第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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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特搞(1)

鲁迅和孔子,谁可以信奉?

王得后

本文是作者为自己的新着《鲁迅和孔子》一书所写的“自序”,曾四易其稿,提出了一些值得深思的问题。这本新着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现征得作者的同意,本书率先刊登此文。限于篇幅,编辑对文章略作删节,并另加了标题。

我这一生,自大学毕业,一直在研读鲁迅,从业余到专业,迄今五十二年。“子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乐之”而阅读,是人生一大快事。我乐于研读鲁迅。研读鲁迅使我感到充实,感到痛快,感到希望。虽然,当我想写点鲁迅时,我感到没有什么话还要我来说了。

鲁迅是新文化先驱,是终身守护新文化,创造新文化,为扫荡妨害新文化成长的谬见而不遗余力、奋斗不息的一个先驱,又是新文化先驱中最富思想、最有思想业绩的一个。

新文化的滥觞,我认为是陈独秀发表于当年《新青年》的《一九一六年》。因为他提出了对于旧文化的根本挑战。他指出:“儒者三纲之说,为一切道德政治之大原:君为臣纲,则民于君为附属品,而无独立自主之人格矣;父为子纲,则子于父为附属品,而无独立自主之人格矣;夫为妻纲,则妻于夫为附属品,而无独立自主之人格矣。率天下之男女,为臣,为子,为妻,而不见有一独立自主之人者,三纲之说为之也。缘此而生金科玉律之道德名词,——日忠,日孝,日节,——皆非推己及人之主人道德,而为以己属人之奴隶道德也。人间百行,皆以自我为中心,此而丧失,他何足言?奴隶道德者,即丧失此中心,一切操行,悉非义由己起,附属他人以为功过者也。自负为一九一六年之男女青年,其各奋斗以脱离此附属品之地位,以恢复独立自主之人格!”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孔子和他的门徒安身立命的学说精魂,是儒家学说的根基,是“不可得与民变革”的根本特质。这一点,在《礼记·大传》中说得斩钉截铁:“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者也。其不可得变革者则有矣,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亲亲,尊尊,长长,男女有别是“三纲”的精髓。朝代可以更迭,它是“不可得与民变革”的。正是这“三纲”,自孔子以来两千多年成为我国的“正统思想”

——“主流思想”——“统治思想”。挑战儒家的“正统思想”,反对儒家的“正统思想”,是新文化的立意、主旨,也是新文化提出的根据。新文化是对人的奴隶地位提出挑战、坚决反抗的文化,是呼唤人格独立的文化,是争取人成为人的文化。

在中国,现代的人的觉醒,现代的人道的诉求,兴起于晚清。鲁迅并不是最早的。鲁迅是光绪三十三年,公元一九〇七年,二十七岁的时候,在日本作《人间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和《破恶声论》,才提出了“根柢在人”,“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文化偏至论》)的“立人”思想,确立了“立人”思想的基础框架。但那时人心追求的是暴力革命,是用武力外抗强权,内革清廷,鲁迅提出的这一思想革命,文化革命,如“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呐喊·自序)》)不合时宜,唯有寂寞。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皇朝,结束了绵延两千多年的皇权专制制度,建立了民国。

但五年过去,“五族共和”的、“民主”的政党政治混乱不堪。陈独秀有鉴于此,作《一九一六年》,一面挑战儒家“正统思想”,一面挑战“政党政治”。风云际会,第二年,一月,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二月,陈独秀接着发表《文学革命论》,再一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对于儒家设计并实行了两千多年的“家族制度”的弊病,“忧愤深广”地予以暴露。新文化——新文学冲破儒家“正统思想”的牢笼,竞走于神州大地。

还是鲁迅,早在一九一二年七月,中华民国成立刚过半年,在《哀范君三章》

中,就表达了对于政治的失望,他写道: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世味秋荼苦,人闻直道穷。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独沈清泠水,能否涤愁肠?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犹茗芋,微醉自沈沦。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是异常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有学者认定新文化的兴起是追求“文化解决问题”,这是没有细心考察新文化的文献,完全不顾新文化先驱者随后的分道扬镳,有的热衷政治,有的组织政党的事实的结论。

鲁迅参与新文化的建设,接续着他青年时期“立人”的思想。一九一八年四月发表《狂人日记》暴露儒家的“仁义道德”的根本特质是“吃人”:呼唤“真的人”:呼吁“救救孩子!”七月发表《我之节烈观》,痛批儒家钳制与摧残妇女的“节烈观”。九月发表《随感录二十五》,暴露儒家“父为子纲”把子女当做“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的根本特质,呼唤“因为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鲁迅和陈独秀一样,首先集中反抗的是儒家的“正统思想”,即儒家的“三纲”。

然而,历史归历史,孔子归孔子,孔子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孔子的伟大,我认为:

一,在他的思想不但传承了两千多年,历遭攻击而不衰败,不断分化而保持着根本特质,显示出惊人的生命力。

二,主要在孔子抓住了人类社会稳定的三个根本问题,即男女问题,父子问题,君臣问题,为此提出了他的处置方法。人类男女异体,为优化传宗接代,而有夫妇;有夫妇而有子女;人类群居,在家庭之外,进入社会,是各种群体的人际关系,最高即君臣。在君臣这一体系,这一本位之中,是各级“头头”。这三种根本关系如何处理?如何求得稳定?最简单的原则就是一方服从一方,不得有异议,不得有异动。于是乎“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被设计出来。这是为强者设计的方案,为权势者设计的方案。弱者一方是被压迫、被钳制、被束缚的一方,是被迫的人身依附,失去了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的一方。

我曾经指出,这是继承动物的法则,森林的法则,“弱肉强食”的法则。但是,在两千多年前,在人类的童年,文明社会的“初级阶段”,是势所必至的。

三,孔子是一个有理想的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在为权势者设计治国的方案之外,对于人生诸多问题提出了一些原则,可供后人借鉴,是有可资借鉴的宝贵的思想在。

不过,孔子毕竟是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代的人物。他的根本性的思想已经严重阻碍中国人民族性的现代化。当中国进入二十世纪,人的觉醒早已是世界潮流,蔚为大观的时候,我中国人还保守着儒家的“三纲”,让大多数人没有人身自由,没有人格独立,没有思想独立,是无论如何没有道理,没有合法性的了。新文化是顺应世界潮流的产物。是合乎人情、人心、人性的文化。

新文化的诞生,快要一百年,快要一个世纪了。早在十年前,一股弘扬传统文化的思潮兴起,不十年而几乎席卷我中国。新文化被指责为“彻底反传统”,割断文化传统,败坏人心,导致“文化大革命”

的十年浩劫。鲁迅是毁灭中国传统文化的民族罪人。这是完全违背事实,违背新文化根本特质的不实之论。一种呼唤人的觉醒,倡导人道,倡导人格独立,思想自由,寻求“理想的人性”(鲁迅语)的文化,怎么会是灭绝人道,摧毁文化的“大革命”的思想资源呢?

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一种历史悠久的文化,“传统”是单一的吗?我华夏大地,春秋战国时代,即有“百家争鸣”。到汉武帝,才强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舆论一律”。即使这样,老子的思想,庄子的思想,法家的思想,时起时伏,并未断绝,难道他们的思想遗产不算传统文化吗?佛教传人中国,经过“汉化”,汉传佛教也历经艰辛,站稳脚跟,得到发展与传承,难道不算传统文化吗?我们土生土长的道教,难道不算传统文化吗?孔子,儒家,不过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端,被统治者御定为“正统”的一端而已矣,岂有他哉。“正统”

之外必有“异端”:“异端”也是一种传统。

把“正统”当做唯一的传统,当做“中华文化的标志”,于事实不合,于理也不安。何况倡导新文化的先驱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钟情的传统文化,姑不论陈独秀、胡适、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即如最严厉抨击儒家正统,“绝望于孔子和他的之徒”

的鲁迅,不是也辑校了大量古籍,搜集了大量石刻拓片,撰写了《中国小说史略》

么?清朝翰林、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挽鲁迅联,写着:“着述最谨严,岂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难道清朝的翰林,对于“国学”,“儒学”,不如当今的教授,学者吗?

更有甚者。遥想当年,在国民党政府的门色恐怖下生活,翻译、创作和辑校古籍的鲁迅,高歌:“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一九三五年亥年残秋偶作》)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场“狂飙”,却是“无边落木萧萧下”!少的老的识时务者,纷纷谴责新文化,特别着重谴责鲁迅“激烈”,“激进”,“极左”。一群年轻的俊杰高呼:“‘五四’是弑父!我们要弑‘五四’!”要填补“五四”断裂了的中国传统文化。可惜,他们沉迷于书本,悠然于书房,完全忽视了社会的现实,忘记了文化是人们行为的规范,文化是化人的东西;文化的存在与断绝,要看现实社会人们的思想,行为。挣扎了近一百年的新文化,成功是很有限的。最大,最显着的,是用门话文代替了文言文:儒家的“三纲”,除了在大城市,在一部分人中,实行了一点“男女平等,自由恋爱”之外,我们的农村还在“初级阶段”。即使是“男女平等”,即使在大城市,即使在“首善”之都,对于女性的歧视,从被受胎的性别鉴定,“做掉”,到上学歧视,就业歧视,同工不同酬,还多得很。至于其他,何尝有多少实质性的改变?“必也正名乎”?新词换旧词而已矣!谈什么“断裂”?“弑”什么“新文化”!毁什么鲁迅!

而且,鲁迅是最痛恨专制的一人,最洞察专制的祸害的一人。鲁迅早年即指出:“托言众治,压制乃尤烈于暴君。”(《文化偏至论》)“群众专政”与鲁迅水火不相容。鲁迅历数各种专制的恶果是:

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

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大家渐渐死下去,而自己反以为卫道有效,这才渐近于正经的活人。(《忽然想到(五至六)》)

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

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们变成沉默。

(《小杂感》)

更何况,鲁迅在回应对他的批判中阐释他的革命观,是:“再则他们,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将革命使一般人理解为非常可怕的事,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怖。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的文化,鲁迅的思想,鲁迅的左翼文学思想,能够导致“文化大革命”吗?

谁是中国文化的“民族罪人”,扪心自问吧!

为了检视鲁迅和孔子这两位我汉族伟大思想家的思想的根本特质,为了探查“弘扬传统文化”的底细,我决心编写这本书。我之所以敢于以《鲁迅与孔子》为书名,是因为我发现,孔子的伟大,在掌握着人际关系中君臣、父子、夫妇的三个根本关系,在人际关系中定位人的社会地位,规范人的社会生活。孔子的这三种关系,是封闭性的,家长制的,服从性的,抹杀个性,扭曲人性的,甚至于达到“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男的随意三妻四妾、休妻,而女性只能“从一而终”、守寡,乃至殉夫的地步。

而鲁迅的伟大在“立人”,为“立人”掌握着人一要生存并不是苟活,二要温饱并不是奢侈,三要发展并不是放纵。在以人的每个个体的生存为本位,然后在人际关系中定位人的社会地位,社会生活,发展个性。而且,生存、温饱和发展,是开放性的,有最广阔的自主性的选择空间,独立的,平等的,最切合人性与人情;“不是苟活”,“不是奢侈”,“不是放纵”,才在更高的层次追求“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见《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追求“理想的人性”。

正是在人的“生存,温饱,发展”这样三个根本问题上,鲁迅与孔子,有充分的可比性。而且,对于人的这三个根本问题的思考,思想,才是文化的根基;才显示出思想的根本特质。

于是,我斗胆干了。

我要把资料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请读者自己阅读原资料,自己思索,自己判断。研究问题不能从原则出发,从预设的原则出发,从自己的好恶出发;只能从事实出发,从资料出发,公开全部资料最有利于和读者交流。研究问题,搜集资料是第一步。资料是研究的基础。资料越完备,研究的基础越坚实。至少也得有充分的资料,否则,结论是靠不住的。

搜集好资料以后,是解读资料,是发现资料之间的内在联系。特别是像鲁迅和孔子这样的伟大思想家,没有阐述他们思想的专门着作;他们的思想分散在单篇着作或语录中。

我要请读者审视我读到的资料,鉴定我使用的资料的真伪,资料是否充足,有什么缺失,我的结论是否从资料中引申出来,是否合乎事实,是否成立,是否可信,至少是否可作参考?

研究同一个问题,不同资料固然得出不同的结论;同一的资料,由于理解不同,也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人非草木,对于自己研究的作者,着作,问题,是各各带着自己的情感的。我酷爱鲁迅,信奉鲁迅。自知可能带着情感的偏爱,思想的偏向,特别要请读者来鉴定我的意见,我的研究结论。

我觉得如今年轻的读者,阅读《论语》

也许文字上会有很多困难,把专家的译文编辑出来,有利于理解原文。我的感觉也许低估了当下的青年,特别是大学文科的学友们。经过近十年的“弘扬传统文化”,“国学悄然在燕同兴起”,国学院如雨后春笋在大学建立,儿童有诵读经典的热潮,壮年有量身定做的国学班,央视有《论语》

的心灵鸡汤,连孔子将她们和“小人”——“小孩儿”——归入“问题人物”的少女,也身穿不知道哪朝哪代的“国服”,在孔子像前跪拜而行“成年礼”了。我想,文言文的功力,也许高涨起来了,不用说一部《论语》,就是《尚书》、《易经》也不在话下了吧?不过,我记得鲁迅的意见,他说:“清朝的考据家有人说过,‘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妄行校改。我以为这之后,则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这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的三大厄。”

(《病后杂谈之余》)看当今报纸对于学术明星而又美女的开讲《论语》的评点,似乎也有大讲《论语》

而《论语》亡的危机似的呢?然而,我国还有数目吓人的文盲,高中生据说还有“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的头痛经,他们在“国学”的热潮中,应试的偷闲时,如果有兴趣翻翻这本书,还是需要《论语》的译文做参考吧?

何况,就是专家学者,他们也并不完全一致,他们也常常各有各的解读呢?

《鲁迅和孔子》这个书名,似乎可以有两种解释,而又肯定会受到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