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译事活动不仅英译高手云集(大都是老清华学生),中外专家齐聚,而且其要求之严、标准之高,均是罕见的。徐永煐说:“上星期我参加一次审稿会议,一下午完成了英文四百字。”如果能把当年他们字斟句酌、一丝不苟的事例整理出来,一定是份不可多得的英语教材。“五湖四海”这个成语,英语中没有相应说法,后来译成Wehailfromallcornersofthecountry,就是经过反复斟酌的。又如“本本主义”的译法,定稿时有人觉得难以找到贴切译文,主张造一新词Bookism,经过讨论,提出两种译法,即Bookism和Bookworship,各述理由供上面抉择,最后由毛主席亲自决定用Bookworship(据程镇球文)。这些一鳞半爪的事例反映出翻译工作的严细和对精确性的追求。
徐永煐生于一九○二年,长于钱先生八岁;一九一六年考入清华,一九二四年毕业,早于钱氏九年,为其学长。一九二七年入党,他是清华学生中第一批共产党员之一,长期在外交部工作,后任外交部顾问,因病半休,一九六八年辞世。
他与钱先生正是在《毛选》英译工作中,切磋琢磨,相互“较真”,结下深厚的友谊,成了莫逆之交。有次徐永煐生病住:他的亲戚前去探望,适钱先生亦在座,听他俩在讨论《纪念白求恩》结尾问题:“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钱云:这前四种人,直译成英文,不容易有差别;而徐仍坚持直译,相互反复讨论。徐永煐也并不一概主张直译,如对“力争上游”一词,在英语里,没有“上游”比“下游”好的意思,徐认为不妨用短语aimhigh来译“力争上游”,指往高处射箭,于中文原意较合。对工作殚精竭虑的共同态度促成他俩友情的日臻深挚。
徐永煐是位学者型的官员。他在一九六二年以《翻译的共同认识》为题,写了一篇三万字以上的大文章,系统总结由《毛选》英译而引发的翻译理论与实践问题。该文包括“理论认识”和“具体认识”两部分,其“理论认识”部分,又以《论翻译的矛盾统一》为题,公开发表于《外语教学与研究》刊物,惜“具体认识”部分,现尚未见。在公开发表的这篇文字中,他从“矛盾统一”的观点和方法,来论述翻译的性质和标准。他指出,“翻译不是表达译者本人的思想,而是译者用一种语言(归宿语言)来表达原作者用另一种语言(出发语言)表达的思想”,“翻译过程里的矛盾便是表达同一思想的两个面对面的语言的矛盾,便是归宿语言和出发语言之间的矛盾”。他还提到,“不懂出发语言而精通归宿语言的译者,最显着的例子是林琴南。林琴南介绍西洋文艺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不过他的翻译方法是不足为训的。”
这篇文章当时就“油印好了请大家研究”,“供大家讨论”(徐永煐《关于英译毛选稿再次修改问题》,1962年3月),钱先生必已寓目并参预“讨论”;他于一九六三年三月写成的《林纾的翻译》一文,对此也有所回应。
《林纾的翻译》,初刊《文学研究集刊》第一册,一九六四年六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文主要讨论翻译的功能作用、理想目标和实践困惑,以“媒”(“诱”)、“化”、“讹”三者展开论述,重点也在“讹”的不可避免性。译事活动是“从一种文字出发,积寸累尺地度越那许多距离,安稳到达另一种文字里,这是很艰辛的历程”,“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在意义或口吻上违背或不尽贴合原文,那就是‘讹’。”钱先生在注文中说:维耐与达勃而耐合着《英法文风格比较》)(1958)称“原作的语言为‘出发的语言’(languededépart)、译本的语言为‘到达的语言’(langued’arrivée)。徐永煐同志《论翻译的矛盾统一》(《外语教学与研究》1963年第1期)也分为‘出发语言’和‘归宿语言’。这比英美习称的‘来源语言’(sourcelanguage)和‘目标语言’(targetlanguage)似乎在比喻上更配合”。我们注意到钱先生在建国后的论着中,一般很少称引健在学人的文章,此处特引徐永煐文为证,是个较少见的例外。至于他对林纾翻译的评价,更是对徐文观点的拓展和深化。
徐永煐的长子徐庆东《父亲琐忆》中的一则趣闻,近日我第一次读到,深深为之感动:
有一次,钱叔叔来家里和父亲聊了一天,天色已晚,起身回家。我跟父亲母亲送他。出门的过程中,两人谈话始终不辍。那天下着大雪,他们站在雪地里聊,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母亲看快到吃饭的时间,就跑回家拿了棵白菜给钱叔叔(困难时期,大白菜是细菜),钱把白菜往腋下一夹,就走了。一小时后,杨绛阿姨打来电话,问母亲是不是给了钱锺书一棵白菜。原来,钱叔叔回家后,杨绛阿姨发现他夹着白菜,问是哪儿来的,回答说不知道。
他俩之间真“有说不完的话”,遗憾的是后人已不明具体内容了。这篇回忆文章又说:“他们谈话内容很丰富,天南地北。记得有一次,他们聊宋代诗人王安石的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父亲说,把‘绿’字当动词用,王安石不是第一人,从前就有人这样用过。钱叔叔很以为然,回去查了一下,在他的《宋诗选》注释里,加上了这个意思。”《宋诗选注》的确举过丘为、李白、常建的诗例,说明“绿”字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然后提了五个问题:
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还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倒颇似当年他俩交谈的口吻,很有现场感,姑且作这样的胡猜乱测,来弥补现场了解上的缺失吧。
杨绛先生说:钱先生“在徐永煐同志领导下工作多年,从信赖的部下成为要好的朋友”(《我们仨》),是对他俩关系的确切表述。
闲话西游
骆玉明
一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闲话西游》。为什么是闲话西游呢?因为《西游记》是一部好玩的书,不太合适一本正经地讲。《西游记》在有些人看来有很深奥的道理,或者暗藏着高深的思想,其实在我看来,是没有的。按照鲁迅的说法,它就是一部游戏性的小说,它的特点呢,就是好玩。我们读《西游记》,读着读着就会笑起来了。一本正经的关于《西游记》的说法有很多,比如以前有人说《西游记》反映的是农民起义,孙猴子是造反派的形象,但没有坚持到底,跟唐僧取经去了,投降了;现在又有研究者说《西游记》是反贪官、反腐败的小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能够从里面找到很大的道理来,而且跟时代,跟社会,跟当下的问题结合的那么紧密。但是这一类说法大多枯燥无味。凡是把《西游记》说得一本正经的人啊,那个人肯定不好玩,恐怕也是很枯燥的。不是说《西游记》没有思想,就像你不能说一个好玩的人就没有思想。不是的,那种人往往看问题比一本正经的人还要明白些,透彻些。只不过《西游记》并不以宣扬某种思想主张为自己的目的,更不是用谜语的方式把思想藏在人物和故事里面;作者对生活的看法是机智和灵活的,他很聪明,没有那种很固执的很偏狭的思想主张,他描写人物,常常是又可笑又可爱。
大家都知道《西游记》里面主人公唐僧的原型,是唐代高僧玄奘,他去印度(古书里称作“天竺”)取经是历史上真实的事情。唐僧取经经历了很多艰苦,后来他把这个经历跟他的学生口述过,他的学生在此基础上编写了一部关于他西游经历的书,名叫《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另外他还口述了旅途中所见的地理环境等很多东西,也是由他的弟子帮他整理成一部书,名叫《大唐西域记》。这本书里描述了现在阿富汗境内的巴米扬大佛,可惜前些年被塔利班炸掉了。这些主要是关于历史事实方面的记载,但里面也有一些比较神奇的内容。古代交通不便,人们对。远的世界很好奇,常常会对它产生许多奇奇怪怪的猜想。唐僧取经呢,本身是带有传奇味道的,他说的那些异域的风光啊,神奇的传闻啊,也很容易刺激人们的想象。于是唐僧取经这个历史事件,渐渐变化,最后完全脱离了原来的史实,向神奇的好玩的方向发展,变成了纯粹的文学故事。
关于《西游记》成型的过程,我只是简单地讲一下。大概地说,至迟从宋代开始,就有了唐僧取经这种文学性的故事,有了作品。现在传下来有一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元朝刻的本子,但作品产生于宋代。到了元朝,我们知道那个时代通俗文学很兴旺,戏曲啊,说书啊,为市民提供的娱乐活动很活跃。于是西游记的故事更加流行了。元代杂剧里有一种就叫《西游记》,作者名叫杨景贤。元代还有一种小说,也是叫《西游记》,书没有传下来,但有些零散的片断保存在其他书里。这就是现在流传的《西游记》小说的母本。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西游记》,差不多是明中期形成的。但是关于《西游记》的作者,不是很清楚。现在印出来的书上写了作者的名字,就是吴承恩,中学生考试可能也会考这个题目,写不出“吴承恩”就算错了,要扣分的。但是这个说法其实是靠不住的。目前在专门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专业人员中,相信《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的,大概不占多数。这里面的问题比较学术化,最简单地说,古人所刻的《西游记》小说,历来的版本要么是没有作者名字的,要么错刻成不相干的“长春真人”什么的,从来没有一个版本署名是吴承恩的。之所以认为是吴承恩写的,是因为在清代的时候,有人从《淮安府志》里面发现,吴承恩的着作有一种叫《西游记》,因为吴承恩是淮安人嘛。但他作的《西游记》是不是小说《西游记》呢?这之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呢?这是没有充分根据的。后来因为胡适和鲁迅研究小说史的时候,都采纳了这个说法,认为吴承恩作的《西游记》,就是一百回的小说《西游记》,相信的人就多起来了,但是没有别的旁证,其实疑问没有真正解决。还有一个很大的疑点,就是有一本很有名的书目,叫《千顷堂书目》,主要是记载明代的着作,是研究明代问题最常用的工具书,它记录吴承恩作的《西游记》,是放在地理一类里面的。这表明,《千顷堂书目》的作者黄虞稷并不认为吴承恩作的《西游记》是小说。这个问题我们复旦中文系的章培恒教授专门写过一篇论文,有兴趣可以找来看一下。
那么《西游记》是一部怎么样的小说呢?在我看来,它有两个特点结合在一起,形成了非常奇特的非常美妙的效果:一个是想象力非常丰富,充满了奇思异想;第二个呢,就是富有世俗趣味,世俗的精神。中国古代的小说,一般说来想象力是不大充分的,中国人老实,讲究实际,不爱胡思乱想。但在《西游记》里面,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神奇的、完全脱离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神啊魔啊,各种动物,什么老鼠、蜘蛛、大象、老虎,还有花花草草化成的精怪,天上地下海里,到处是稀奇古怪的热闹事儿。读这种故事的时候,我们的心思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总是很局促的,柴米油盐,上班下班,老婆孩子,这么一天又一天,有时候真是有点烦闷。夫妻吵架为什么?日子过久了,味道寡淡了,加点料在里面,不能加糖,就加点盐加点辣椒。所以神奇的故事会令人兴奋。而另一个方面,《西游记》在描写神的世界、魔的世界,描写取经的过程与风波时,却又充满了世俗的趣味。就是说,故事的情节非常奇特,但细节,人物的神情态度啦,种种念头啦,又是日常化的,跟普通人凡俗的生活完全相通,好像就在我们身边都会见到,就在我们自己身上也会发生。比如说,如来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是《西游记》里面最神通广大的。但是,如来佛一巴掌把孙悟空压到五行山下以后,玉皇大帝请他吃饭,吃完以后回到灵山他自己的领地,他对手下人、他的徒子徒孙说些什么呢?如来佛很得意地告诉大伙:“今天玉皇大帝请我吃饭,请我坐了头席。”感觉很体面的样子。我读到这里就笑了,原来如来佛也是那么一个俗人,坐了头席很得意。神奇的想象和世俗的趣味,一般人容易把它们理解为完全不同、不能并存的东西,不是吗,我们给一位先进劳模写总结,也要突出他的不平凡之处呢,“不能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呵!而《西游记》却把神魔写得很俗。当这两个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读者会感到又离奇又亲切,这个就是《西游记》最重要的特点,也是《西游记》特别好玩的原因。
二
下面我就按照《西游记》里面的人物来讲。先说唐僧。唐僧是孙悟空他们的师父,这个人没有一点本事,不会打妖怪,也不会化缘,一遇到难处,动不动就掉眼泪,而且废话很多。他在徒弟面前架子蛮大的,有一次半夜里,唐僧叫醒猪八戒,八戒睡得好好的,被弄醒了很生气,发牢骚说:“我哪是跟你取经的,倒是来给你做奴仆的。给你倒尿壶,晚上还要给你捂脚。”这个细节可能很多人没读到,原来唐僧晚上睡觉的时候,要猪八戒来给他捂脚,很会享乐。孙悟空本事大,脾气又毛躁,估计唐僧小地方不能支使他,可是他会念咒啊,一念咒猴子也只好服了。
唐僧的前身是如来的二弟子,取经的事情,如来说起来是要救治南赡部洲(依佛经的说法,中国在此洲内)这一片地方的人性情贪痴的毛病,可是从故事情节来看,其实不过要让唐僧立个功,好回到佛国去。你看现在的人不是仍然性情贪痴吗?就连大多数和尚也是这样,油油滑滑的,可见那经取来了也没什么名堂,就是取经的人得了好处。
除了身份高贵外,唐僧还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呢?唯一可取的是取经的意志非常坚定,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退缩。哭归哭,哭完了继续往前走,这个我们还是应该给予肯定的。另外,跟这个连在一起的重要的优点,是在女妖精面前以及其他女性的诱惑面前能经受住考验。在取经路上,唐僧遇到的最大的困难就是有无数女妖精来纠缠他,还有女儿国国王也想要嫁给他。在她们面前唐僧虽然也很艰难,但他还是能让自己不犯错误,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在中国古人的观念里面有一种看法,认为女人是一种危险的存在,她们使男人忘记了自己伟大的事业,丧失了他们一切的成功,堕落,迷茫,失败。现在大家不是看到吗,很多贪官为什么变坏的呢?是因为有情人了。如果没有情人,本来可以继续为革命做很大的贡献。那么唐僧能够抵挡住这么多女妖精,应该说是了不起的。
唐僧和女妖精的故事是一种什么样的故事呢?这要把它放到历史背景里面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