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你们如果能把这些人请回来,科研条件应该是跟国外一样吧?
聂:我刚才讲的这几位都不是北京人,也不是上海人,都来自比较偏远的地方,这些人反而能静下心来做学问,北京、上海的学生总体来说比较浮躁。另外呢,这些在国外念过书、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学者,除了专业上的长处之外,他们在做学术的心态上,在好与坏的判断上,和长期待在国内的人确实不太一样。
姜:这个心态很重要。
聂:如果真正为了钱,是不会进学术界的。美国学术界的工资,在我们这儿看好像很高,但在那个社会来讲一点都不高。做教授顶多一年十几万,特别优秀的当然二三十万也有,但极少。你如果去干别的行当,做律师,做医生,或者到华尔街去,比这挣钱多得多,所以很多人会往那些方向走。可是真正选择到学校做学问的人,他们一定不是为了钱。
姜:我在中国也接触到一些学者,住在小小的房子里,埋头做学问,什么都不考虑。但是现在的学术界、教育界,这样的人已经太稀有了。
聂:不过我自己感觉到,这十年变化还是挺大的。比如我刚才讲的“为学术而学术”,十年前在清华是不可能被接受的。
当时清华校内的一个刊物《新清华》来采访我,我说清华要变成一流学校还要二三十年,她说这话能不能不讲,否则学校不好跟教育部要钱。但是现在,我觉得整个清华对学术的态度跟十年前有很大的改变。许多校领导们都去国外的一流大学看过,温总理他们也在关注为什么中国出不了一流大学,许多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大学里面的情形也慢慢在变。所以我想,我们这个为学术而学术的中心如果真正能在中国办好起来,还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姜:你们中心的基本理念就是“为学术而学术”?方向目标是什么?
聂:我们希望把这个中心办成一个中国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做一流学术工作,建立一流的学术传统,在世界上的学术界占一席之地。
姜:您在这边除了负责整个中心的运作以外,自己还做研究吗?
聂:如果有感兴趣的题目也会继续去做,但年纪大了,有自知之明,我现在最主要的工作还是物色人,再就是树立一个学术传统。到目前为止,原有的研究员都没有留下来,三位转到物理系去做教授了,还有到人民大学、北师大的,一共出去了七八个。
姜:不留的概念就是您认为他们……聂:中心的设想是少数固定性的成员、多数流动性的研究人员,对固定性的成员,要求是比较高的。这也是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做法。
姜:不留其实比招人更难。
聂:对,你说得完全对。不过学校还是很支持我们,比如有人就告到校长那里去了,校长不理睬,由中心自己决定。
姜:除了找人,是不是还得找钱?
聂:钱也得要找啊。主要是靠杨振宁先生,杨先生前前后后从外面募到了差不多一千万美元,现在这一千万美元都摆在外面做投资,应该会增长的。这笔钱就是我们中心最大的保障了,比如那时候请姚期智来,我们就跟他说,能给他在普林斯顿一样的薪水。那之前,我们跟校方并没有打过招呼。因为我们不靠政府的钱,不靠清华的钱,我们有基金会,有那笔钱,所以在这方面我们是比较自由的,比较容易请到最好的学者。姚期智到清华来了之后,结果还是由学校设法解决了薪水的问题。
姜:现在好像复旦等大学也在成立高等研究院。
聂:其实最重要的还是看怎么做,比如香港大学前几年也成立了高等研究院,我那边很多朋友跟我谈起这个事。像朱经武他们办的高等研究院,跟我们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姜:他们是怎么做的?
聂:他们找过一些社会上很有名气的人,比如李开复、张亚勤。
姜:你们找的是做学问的人,比如姚期智。姚期智本来是招博士研究生的,他后来为什么决定去教本科呢?
聂:是这样的,他原来在普林斯顿大学教书嘛,当然那边也有中国去的留学生。在中国,计算机学科最好的是清华的计算机系,但是他发现,到他那里去念研究生的清华计算机系的本科生,很多最基本、最重要的东西刚开始都不知道。当然这边的学生真的是非常聪明,所以他觉得要从本科生开始培养起。
姜:为了打下更好的基础。
聂:这个其实是很费力的。他开一个本科生班,从二年级开始每年选三十个人,他自己也教,也从国外请了些其他老师来教,教的很多是原来这边没有的课程,但恰恰又是最基础的课程。这边就是为了应用,做一些马上有用的事情,里面的学问不去研究。现在校领导们恐怕也都慢慢认识到我好多年前讲过的,中国大学的理科——文科你们更有发言权——理科虽然不如国外,但还可以去找这个差距,比如人家也许是一流,我们这边是三流;但是工科跟国外根本没办法比啊。
姜:差得那么远?
聂:研究的内容和对象就不一样。
姜:是思路不一样,还是课程设置不一样?
聂:这边还停留在工程的具体应用阶段,而不是在研究学问,工科里面也有基础性的学问。
姜:所以您一再强调基础科学研究,就是为了要解决这个问题,使我们的研究水平扎扎实实地从基础做起?
聂:所谓基础并不见得是从一二三开始,而是指对一个学科最深层次的、最重要的一些道理的理解。
姜:那还是课程设置的问题啊,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是这个学科最重要的东西?
聂:恐怕他们知道,但第一他们顾不及……姜:什么叫顾不及?
聂:大家都争着做项目去了。现在工科的人最主要的就是争取项目啊,有了项目才有资金、房子,你才能提成啊。能争取到大项目就可以很富有,现在清华校同里也有很多开宝马的。
姜:现在很多研究生都管自己的导师叫“老板”。
聂:对啊,学生成了打工仔了,为“老板”做项目。
姜:如果把最基础、最深层次的问题纳入课程设置当中,是不是就能解决一些问题?
聂: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人不一定教得了。如果你一天到晚关注的不是学术,怎么教得了呢?而且这个问题也不是一两个校长就能解决的,还得靠学科内的人来掌握。所以讲来讲去,其实就是中国缺少一个学术传统。任何一所好的大学,都是经过很多年的累积、转变,慢慢演进过来的。
姜:所以您一直强调要树立一个学术传统。可是老清华、西南联大这些都很好啊。
聂:我知道,可是完全断掉了。像西南联大,在那么清贫的环境下,它还是有追求学术的精神,有那么一种风气,一种人文精神。但是现在,大多数人都在为钱在挣扎。
姜:这就不是一个学校的问题了,而是整个社会的风气。
聂:我们是不是把话题扯得太远了?
(笑)你不是要谈“活法”吗?这样讲下去的话,我们恐怕就“活”不了啦。
姜:哈哈……不过所谓“活法”,也是一个人生观、价值观的问题。您一生所做的事业,您的有所取、有所舍,基本上就是贯彻您刚才谈到的这种价值观,包括对学术的态度,而且这些问题对现在的中国来说太重要了,大家也都在讨论。
聂:比如你现在做的中国文化论坛。
姜:对,我们也有关注和讨论。
聂:我参加了第一届论坛嘛,其实我对那个主调是不太赞成的,如果纯粹只是返回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对中国现在这个社会的发展来说是不够的。
姜:单纯的返回当然不行,传统还需要有一个创造性的转化,这是林毓生的观点,我觉得有道理。但什么是东方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以及如何转化,都是值得讨论并应为大家关注的问题。
聂:在西方文化的背后,宗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它告诉那个社会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善的,什么是对的,这起了很大的作用。
而儒家更注重稳定,更功利,更现实。
基督教是相信有一个上帝的,那代表自然,人是恶的,都有原罪,所以世上的人要互相监督。
姜:所以要有法律,而儒家是讲“性本善”,什么都可以协调、商量,所以中国的法制从来都是不严格的。
聂:美国这个社会确实有它的长处。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日本的技术掌握得很好,很多东西它可以比美国做得更好,而且更廉价,有一阵子美国对日本恐慌得不得了。可是后来,很多新的东西都是从美国出来的,而且也不是从传统的大公司出来的,都是从小家小户开始,突然冒出来的,靠的就是不断创新。在中国现有的制度下,创新真的很难,尤其是国营企业。如果做事情只考虑怎么样保险,怎么样能马上看到效益、产值,那就不可能有创新,也就不可能有长远的发展。
不过我还是觉得,中国现在能走到这一步真是很不容易。我以前在国外的时候,碰到来美国念书的同学,就跟他们讲,将来中国一定会起来的,你们其实不一定要长期留在美国,回去会有很多机会。但我还是没想到中国会发展得这么快,从财富的累积和建设的速度来讲,这一二十年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姜:但是这么快速的发展,带来的问题也很多。尤其一个社会如一切以钱为中心,什么都可以用钱买来,那会很可怕。
聂:速度还不是关键,即使速度慢一点,问题也不见得会少,我觉得还是人文价值取向的问题,这就牵涉到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了。
姜:首先,可能还是人文教育的缺失,你认为这些问题该如何改进?
聂: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解决,可能只有慢慢去调整。人文教育的问题,我想这还不完全是大学、中学或小学的问题,家庭其实更重要,父母对孩子的影响是最大的。要想社会慢慢转变,首先每个家庭都要有转变,假如父母很功利、很糟糕,孩子怎么可能好呢?在这方面,我想你们,尤其是媒体,能发挥的力量还是很大的,要使整个社会的价值观慢慢改变。而我们这边呢,我上次跟你说过,其实就像一座孤岛,我也不去管外面的纷扰,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姜:坚守为学术而学术。我相信社会的进步和改变,需要像您这样,每个人从自己做起。总的体制、教育、社会价值的改变,也需要每个人去坚守和推动。谢谢您的坚持和贡献。
话说西门大官人
陈东有
《金瓶梅词话》中的第一号角色西门庆——书中常称“西门大官人”,是个名声很不好的人物。以前常被批为“流氓、恶霸、市侩”,等等,后来由研究者立起另一评价为“中国十六七世纪的新兴资产者”。
前批是从道德角度,后评是从社会经济角度,因而曾经争议过一阵子。近来听说有某地为当地招商引资、发展经济,苦于名声不响,又实在找不到“名闻遐迩”者,于是力争西门庆的“籍贯”“地望”,好让这位当年小说中的“大官人”为“家乡”招财进宝,至于道德的好坏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对西门庆的这些批判和评价,反映出不同层次的看法,不同的时代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