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切
(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师迹是刻写在记忆里的。失忆的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
不记得具体的日期,却永远记得出现在《武汉晚报》上的那个显赫的标题——《邵阳出了个陆耀东》,更牢牢地记住了在陆师家提及这个标题时他那意味深长的笑意。
记得不是八七年就是八八年,在武汉大学行政楼的一个会议室里,陆师以长辈的口吻对我们一帮刚刚跨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大门,正沉迷于疯狗似的追新逐异的狂潮中的研究生说:“我赞成年轻人运用新理论、新方法。年轻人应该追求新东西。”那时的年轻人对于前辈的治学门径多持不屑一顾的态度,立意高远,意气风发,一路向西,因而经常引来一些长者的非议。陆师不在此列。陆师未必熟悉西来的种种新说,但他不排斥,主张宽容待之。观察陆师宽厚得近乎童稚的面容,揣摩陆师类似于学术掌门人的语气,便能领悟到陆师何以要出示一种高调的宽容姿态。
有一个联想记忆。两件事最为突出。一件事是八七年暑期把从北京带回来的一捆《二十年代中国各流派诗人论》交给陆师。去北京是参加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的中国现代文学讲习班。讲习班分两期,我是第一批去的。陆师托我为他取回一批样书。这批样书取自时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编辑室主任的白烨之手。那时陆师还住在武大南三区靠近八一路的一栋楼房里。已故吴林伯先生也住在这栋楼里。吴先生退休已久,但仍在做他的《文心雕龙》研究,怕吵,想换一个清静点的住处,多次与校方交涉未能如愿。不过陆师似乎并不在意。交书是在晚上。永远忘不了进去时的情景。厅非常小,一张饭桌几把凳子一放,就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空间,两三个人往那儿一立,就让人感到窒息。只见陆师上着一泛黄的白背心,下套一短裤,左手不停地摇着蒲扇,右手搭在一张饭桌上,饭桌上摊着几本翻开的书。他迅速接过书,非常高兴,连声称谢,敏捷地随手抽出一本,拿起饭桌上的笔刷刷签上名递给我。
另一件事是前年春节去陆师家里拜年。这个家安在背靠珞珈山的一座资深楼里,搬来大概已近十年。看起来比原来阔气多了,不仅大了一倍还要出头,光是一个厅就有二十多平米,而且还供有暖气,装修过得去,家具也好了许多。二十年过去,换了天地。还是那种热情,还是连声称谢,但动作明显迟缓了,不再有当年“赤膊上阵”透出的锐气。可是,一旦话题转向他那拟出三卷的《中国新诗史》,陆师就眼放灵光,说话也利索了。陆师说第一卷出来后,在北京开了研讨会,严家炎和孙玉石等老友给了很高的评价,现在第二卷也基本写完了。陆师说他不按流派写,流派往往是靠不住的,像九叶诗派就是后人的命名,原来有没有这个流派都是一个问题;按人头写,这样做最可靠。退下来六七年了,还是一天到晚关在家里做学问,实不多见,要说可比的,陆师原来同住一楼的吴先生可算一个。此后,每次与陆师谈及《中国新诗史》,我都会联想到这次谈话和二十年前送书给他的那个夜晚。
陆师是为学术而生的,学术是他在世的生命象征。
可能陆师并不知道近些年来伪劣学术泛滥成灾的环境,也不知道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翻烧饼和追逐海外新说的状况。外面的世界在变,陆师家里的世界却没有变。他不可能关心他那样做合不合时宜,成算几何,他只顾按着自己的路子走。材料,对,材料,一切都要服从材料。相信每一个了解陆师的人都会知道,他所掌握的中国新诗的材料之多,在国内几乎无人能出其右。这也是他引以为自豪的。好几次去陆师家,他都拿出装订很好的手抄本,说是以前在北京一字一字抄下来的。陆师论四十年代的叙事诗,材料之富赡,论述之细致,都令人叹服。他谨守论从史出的原则,强调学术研究的“水磨工夫”。虽然他不喜欢言之无据的高论,但是他喜欢持之有故的创新。他引用过宋人戴复古的诗句:“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他说,一篇文章,哪怕有百分二十的新意,也比那些四平八稳的文章强。当然,他有他的原则和套路。时代大背景,诗人小背景,内容形式二分,每个诗人都得分享他给出的这几大要素的文字,不同之处只在于大诗人多些文字,小诗人少些文字。陆师坚信政治不能代替也代替不了艺术,但他论及艺术却常常牵连政治,会使用左、右之类的断语。
只要听陆师谈《中国新诗史》,我就会想到五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五六十年代是他们那一代学者治学的成型期,而八十年代则成就了他们那一代学者的辉煌。由政治而艺术,或由艺术而政治,这是他们那一代人运思的惯性。五十年代陆师参与《狂人日记》的论争,写分析狂人形象的文章,既顾及作品虚化的艺术特点,更关注狂人形象实载的政治意蕴。陆师大学毕业留校后曾前往北京工作过一段时间,在那里写了不少政治味极浓的文学评论。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段在他们那一代学者身上刻写的印记,不是谁想抹去就能轻易抹去的,不抹去反而更能彰显其学术成就和成色。八十年代是陆师的黄金时代。为“拨乱反正”,一面研究鲁迅等作家,一面研究中国新诗,双管齐下,陆师很快便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举足轻重的地位。思路还是原来的,只是政治判断倒过来了,换了个方向。他清理鲁迅论述尼采的线索,探讨鲁迅与“拉普”的关系,他评析冯至的诗作,毫无疑问,其着眼点都在政治上的“拨乱反正”。他的《徐志摩评传》出得早,适得其时,影响也不小,在推翻强加在徐志摩身上的种种不实之词的同时,重新勾勒了徐志摩的人生和艺术轨迹。运思的工具仍然是阶级之类的概念,既看取其人其诗所含有的民主思想在“五四”时代的积极意义,也看取其人其诗所含有的情感迷惘在二十年代末的消极作用。与茅盾一样,“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被陆师做了政治上的解读,阶级理性控制了陆师的运思,迷醉于“梦”里的爱情和“梦”破所生的“悲哀”,被陆师看成了小资产阶级的幻灭情调。
一代有一代之学术。陆师那一代学者的学术是政治学术、革命学术或阶级学术。离开政治、革命或阶级,离开政治等统辖下的如左、右,如进步、反动,如小资产阶级、小农经济之类的概念,我们将想象不出他们究竟还能做什么,我们将找不到“同情”的对象,将无法理解他们的学术命运和价值。否定历史是蛮横粗暴的,毫无意义。必须承认,陆师是他们那一代学者中的佼佼者。陆师在严格限制的思维空间里所做出来的成绩相当可观。他持续约三十年的中国新诗研究,历史地看,怎么说都是十分出色的。既然知书明理,陆师当然明白知有所限的道理,感觉他也做过跳出旧框框的尝试。他反复鼓励年轻人大胆创新,未尝不可解释为一种自我印证的方式。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近几年来,陆师不知多少次对我提到好诗的话题,说好诗极少,有超越性,形式完美,富有艺术魅力……说实话,就师承而言,从陆师问学,我所得到的并不是他的那些观点,也不是他使用的理论和方法,我最佩服的是他持之以恒对待学问的那份真诚、严谨、执著和勤奋。那是非常可贵的一种精神。我想,在八七年暑期的那个夜晚,在零七年春节的那次拜年中,我所见证的便是这种精神。在“文革”后醒悟过来的陆师那里,学术不再是政治的应声虫,更不是好玩的游戏,甚至不是生存的手段,而是实实在在的生存本身。现在回想起来,与陆师接触了二十多年,却完全不知道除了学问他还有其他什么特长。有嗜好但不多,也就是每天喝点酒,有时看看足球,偶尔跳跳舞而已。平时与陆师聊天,不管在哪里,聊不上两句就会被他硬扯到学术上去。而一旦上了学术的路,他的眼睛便随之生动,神情便随之专注,劲头便随之增大,态度便随之认真,语言便随之流畅,此时即使有九头牛,也休想把他拉回来。
陆师已入耄耋之年。去年就少见他出来散步了。今年春节去拜年,见陆师说话也不如原来连贯了。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他念兹在兹的仍然是他那部未竟的《中国新诗史》。正所谓心存“念想”,“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我相信,诗史可缀,师脉可续,师迹可存。
2009。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