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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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月下小景(3)

又走一阵,到第二道大门,仍然有人代为开门。进门以后,从一黄色厅堂过身,一切全用黄金作成。过道旁边,又见一个女人,神韵飞扬,较前尤美,坐在黄金榻上,拈取黄金微尘。左右丫环,计二十人,身穿黄色丝质柔软长袍,在旁侍立。

年青人以为先前不是公主,现在定是公主了,就问侍从:

“这是不是公主?”

领导侍从又说:

“这是守门宫婢,不是公主。”

又走一阵,到第三座大门,开门如前。进一紫色厅堂,一切全用紫玉砌成。过道旁边,一个身穿紫霞鲛绡衣服的女人,艳丽如仙,雅素如神,坐在紫琉璃榻上,割切紫玉薄片。左右丫环,计三十人,服装皆紫,质类难名,在旁侍立,静寂无声。

年青人刚欲开口,侍从就说:“这些全是丫头,我们赶快一点,公主在宫里等候业已很久!”

两人再继续走去,到一大厅,宽广可容三千舞伴对舞,只见地下各处皆是白獭海豹,静美可怜,各处且有冰块浮动,如北冰洋。那时正当大暑六月,厅中寒气尚极逼人。年青人先前还以为那是水池,不能通过。那御前侍从就告他这不碍事,可以大步走过,同时心想坚其信实,就从腕上脱取一只黄金嵌宝手镯,尽力掷去,宝镯触地,铿然有声,年青人方明白原来这是一个极大水池,上面盖有一片极大水晶,预备夏天作跳舞场所用。两人于是方从上面走过,直到内殿。到内殿后,进见公主,只见公主坐在殿中百二十重金银帏帐里,用翡翠大盘贮香水浣手。殿中四隅有各种小巧香花,从上缓缓落下。有一秀气逼人的女孩,身穿绿色长袍,站在公主身旁,吹白玉笙,奏东方雅乐中“鹿鸣之章”,欢迎远客。有一极小白猿,偎依公主脚下,轻啸相和。

宾主问讯一阵以后,年青人听说朱笛国王离开本国,出外旅行,业已三年不归,就问公主,国王究为什么原因,抛下王位,向他处走去。

公主不及作声,那小小白猿就告给年青人国王出国旅行的理由。

“你若满足身边一切,你不会来到这里。国王一人悄悄离开本国土地人民,不知去处,原因所在,也不外此。”

年青人如今亲眼见到这个国王豪华尊荣,正以为人类最好地方,莫过于此,谁知作国王的,还不满足,也居然离开王位,独自走去。他亟想从公主方面多知道些事情,随即向公主问了一些话语。公主想起爸爸久无消息,不知去向,故虽身住宫中,处理国事,取精用宏,豪华盖世,但仍然毫无快乐可言。如今被远方来客一问,更觉悲哀,就潸然流泪不止,无话可说,不能不安置来客到馆驿里,准备明天再见。

第二天年青人重新被召入宫,却已见到国王,原来国王悄悄出外,旅行三年,昨天又悄悄回到本国。公主见国王时,就禀告国王,有一远客,步行三年来到本国,故国王首先就召年青人入宫谈话。

见国王时,国王明白年青人旅行原因,与自己旅行原因,皆为同一动机,两人便觉十分契合。原来这国王旅行,也为一本古书而起。那书上记载一个名为白玉丹渊国的地方,人民如何生活,如何打发每个日子,万汇百物,莫不较之朱笛国中自然丰富。这朱笛国王,由于眼前一切,不能满足,对于远国文明,神往倾心,方毅然抛弃一切,根据书中所说方面,追寻而去。

年青人问国王旅行真正意思时,国王不即回答,就拿出那本古书,让年青人阅读。那本书第一页写了这样一行文字:

《白玉丹渊国散记》

以下就是那本书中所写的话语:

中国的西方是朱笛国,朱笛国的西方是白玉丹渊国。那里有一片土地,一个国家。那地方面积是正方形,宽广纵横各五千里。国境中有森林,河流,大山。各处有天然井泉,具有各种味道,味道甘美爽口,颜色或者透明如水晶,或者色白如牛奶羊奶。那地方各处皆生小草,向右盘萦,细如头发,色如翡翠,清香如果子,柔软如毡毯。那地方平处用脚一踹时,就凹下三寸,把脚举起,地又无高无低,平复如掌。

那地方无荆棘,无沟坑,无杂草乱树,也无蚊虻蛇虫。那地方阴阳和柔,四时如春,百花常开,无冬无夏。

那地方人民身体相貌,皆差不多,生活服用,也无分别。人人常壮实活泼,皆如二十来岁。人人口齿洁白整齐,不害牙痛。头发极黑,光滑柔美,不长不短,不生垢腻。那地方有树名曲躬树,叶叶重叠,层次无数,天落雨时,从不漏湿,所有人民,皆在下面过夜。那地方又有香树,高大奇异,开花极香,花落结果,果实成熟时,就自行堕地,皮破裂开,里面有种种用具,大小适用,以及各样颜色衣服,莫不美丽悦目。又有较小香树,高低略同平常橱柜相似,长年开花结果,果大如碗,其中有各式点心,各种美酒,也间或有古董玩器,十分精美雅致。那地方人民一切需要皆可取给于地面树上,不开矿,不设工厂。那地方生自然粮食,不必撒种,自生自熟,且无糠糩,色如玉花,味极厚重,又有清香。那种自然粮食既可取用不竭,又有自然锅釜,同发火宝珠。宝珠名为“焰光宝珠”,把自然粮食放入锅中,焰光宝珠安置锅下,饭煮熟时,珠也无光息热。凡想吃饭,见人坐席,就可加入恣意取吃。主人不起,饭便不完,主人略起,饭就完事。吃完饭时,只须略挖地面,便可把一切餐具,埋于地下,下次用时,再换新物。煮饭既不假樵火,不劳人工,吃后又不必洗碗,故方便洒脱,无可与比。

那地方共有四百个湖泊,皆如天然浴池,各个纵广或十里,或五里,或一里。池底坦平,其下皆平铺金砂和各种细碎宝石,四面有七重金属栏杆围绕,栏杆上各嵌七色宝石,入夜各放异光,不必再用灯烛。池水从地底渗出,从暗道流去,颜色透明,永不浑浊,温暖适如人意,即或久浸水中,也如在空气中。浮力又大,极深处全不溺人。那地方人民全部傍池边住下,白日里无事可作,多在池中划船,船用沙棠香木作成,用轻金装饰一切,色线皆雅致不俗。各人乘船中流娱乐,唱歌奏乐,聚散各随己意。想入池中游泳时,脱衣各放岸边。浴毕上岸,随意取衣,先出先著,后出后著,不必选认原来衣服。若谁想换一新衣,只须向近身处树边走去,摘一果实,把壳挤碎,就可按照自己意思,得一新衣。

那地方人民一切既由上帝代为铺排,不必费事,皆可自由娱乐,打发日子。每日浴后便常常从果树中选取管弦乐器,到鸟雀较多处去,与枝头雀鸟,合奏乐曲。若想换一地方时,雀鸟能如人意,各自先行飞去等候。

那地方大小便时,脚下土地,就自行拆开,成一小坑,完事以后,地又合拢。

那地方每到中夜,天空有清净白云带来甘雨,匀匀落下。落雨时如洒奶汁,草木皆知其甜。全国各处得到这种雨水以后,空气便如用一奇异东西滤过一次,异常干净,地面则柔软润泽,毫无灰尘。落雨过后,天空净明浅蓝,大小星辰,错落有致,清风把温柔澹和香气从各方送来,微吹人身,使人举体舒畅,无可仿佛,在睡梦中,皆含微笑。

那地方人民也有欲心,惟各有周期,不流于滥。欲心起时,男子爱一女人,只需熟视所爱女人,过一阵后,就离开女人,向曲躬树下跑去,若女人同时也正爱慕这个男子,必跟随身后走去。两人到树下后,若为血缘亲属,不应发生情欲,树不曲荫,便各自微笑散去。若非亲属,树在这时候低枝回护,枝叶曲荫,顷刻之间,就可成一天然帐幕,两人便在这帐幕里,经营短期共同生活,随意快乐,毫无拘束,一天两天,或至七天,兴尽为止,然后各自分手。妇人怀妊,七天以后就可分娩,生产时节,既不痛苦,也不麻烦。不问所生是男是女,全可抱去安顿到四衢大道之旁,不再过问。小孩因为饥饿啼哭时,路人经过身旁,就伸出指头,尽小孩含吮,指尖有极甜奶汁,使小孩饱足发育。过七天后,小孩长成,大小已与平常人无异,便可各处走动。

那地方无法律,无私产,无怨憎。

那地方也有死亡,遇死亡时,身旁之人,以为这人自然数尽,从不悲戚。既无亲属,也无教法,便从无倾家荡产埋葬死人习气。人死以前,这人自能明白,故自己先在水中洗涤全身,极其清洁,走到无人处躺下,气绝以后,即刻就有一只白色大鸟,飞来帮忙,把这死人收拾完事,不留踪影。

……

朱笛国王就只为了这本书上所载一切情形,轻视了他的王位,抛下了他的亲属与臣民,离开了他的本国,足足旅行了三年,方才归来。

那年青人既明白了国王旅行的事情以后,就同国王说:“何所为而去,我已明白,何所得而来,还请见告。”

那国王就为年青人说出他旅行前后的经验:

当我既然知道了地面上还有这样一个方便国家后,我就决心独自向地球上跑去,预备找寻这个古怪国土。我同你一样,整整走了三年,过了无数的大河,爬过无数的高山,经过无数的危险,有一天我终于就走到那个地方了。

到那地方时看看一切都恰恰与那本书上所记载的相合。地面生长的奇树,浴池的华美,以及一切一切,无事无物不可以同书上相印证。可是只有一件事情完全不同,就是那地方无一个人不十分衰老,萎靡不振。到后一问,方知道原来这地方三年前大家还能极其幸福好好的过日子下去,当时却有一个人民,在睡梦中,看到一本怪书,书中载了无数图画,最末一页方有这样一个极小的字“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认识这个字,且为什么懂到了这个字的意义。这人醒来很觉得惆怅,就做了一首《赞美长生快乐》的歌曲,各地唱去。从此一来,无人不感觉到死亡的可怕,由于死亡的意识占据到每个人心上,就无人再能够满足目前的生活。各人只想明白什么地方有不死的国土,什么方法可以不死,又无法去同安排这个世界的上帝接头,故三年来全国人民皆在忧愁中过去,一切生活总不如法,各人脸上颜色也就衰老憔悴多了。

朱笛国王到白玉丹渊国时,恰正是那个国土有人想过别一处去,找寻大德先知,向他质问“上帝所思所在”的时节,众人眼见朱笛国王颜色那么快乐,众人自视却那么苦恼,以为最快乐的人,当然也就是了解神的意见最多的人,故在朱笛国王来到本国,告给他众人衰老忧愁原因以后,就询问国王:

“什么方法可以使人快乐?什么方法可以使人不死?”

国王按照他那自己一分旅行的经验,以及在本国国王位上,使用物力时那点无上魄力而成的观念,就回答说:

“照我想来,对于你目前生活觉得满足,莫去想象你们得不到的东西,你们就快乐了。至于什么方法使人不死,我们身体既然由人类生养出来,当然也可由人类思索弄得明白,不过我现在可回答不出。”

几句话使白玉丹渊国一部分人民得到了知足的快乐,一部分人民得到了研究的勇气。那朱笛国王却为了自己的快乐,与另外自己还不明白的秘密,因此回返本国了。

国王把他自己那分经验说毕以后,想起一个得上帝帮助力量较少的人,既然还能够多知道些活在地面上快乐的哲学,一个年青人有时也许比年老人知道得更多,就向年青人说:

“知足安分是一个使我们活到这世界上取得快乐的方法,我已经认识明白,为了快乐,我就回到本国来了。你现在明白了这个,你不久也应当回你中国了。我且问你,我们若不知足安分,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得到快乐?我们若非死不可,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能使我们全不怕死?你告给我,你告给我。”

那年青人想了半天,方开口说:

“不知足安分,也仍然可以得到快乐,就譬如我们旅行。我们为了要寻觅我们的真理,追求我们的理想,搜索我们的过去幸福,不管这旅行用的是两只脚或一颗心,在路途中即或我们得不到什么快乐,但至少就可忘掉了我们所有的痛苦。至于生死的事,照我想起来既然向这世界极其幸福的人追寻不出究竟,或许向地面上那极不幸福的人找寻得出结果。”

这年青人回答了国王询问以后,就离开了那朱笛国。他回到了中国,却并不返家,由于他想弄明白为什么我们常常怕死,有什么方法又可以使我们就不怕死,且以为年青人有时或比年老人知道得多,极不幸福的人也许反明白什么是幸福。同时记起为了“有所寻觅而去旅行”的哲学,于是在全中国各处走去,一直飘泊了二十五年。

他的旅行并不完全失败,他在各样地方各种人堆里过了二十五年,因此有一天晚上,他当真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得到了这东西后,他预备回家去看他那美貌公爵妻子去了。

那胡子把故事一气说完,到这时节,稍稍停顿了一下,向成衣人作了一个友谊的微笑。众人中有人就问他:

“这年青人究竟得到了些什么,你又同年青人有什么关系,如何知道他的事那么详细清楚?”

那胡子望望说话的一个,微笑着,在笑容里好像说了一句话:“你要明白吗?你还不明白吗?”

另外也有人提出质问,那胡子于是便告给众人:

“那年青人旅行了二十五年,只是有一夜到一个深山中的旅店里,听到一个成衣匠说了一个故事,结尾时说了几句话。他寻觅了二十五年,也就正是想听听这样一种人说的这种话语。成衣匠说的不差。”胡子说到这里时便向火堆前那个成衣匠低低的询问,“你不是……这样说过的吗?你说过的。”他走过去把成衣匠拉起,让大家明白他所说的成衣匠就正是目前这个成衣匠。“我要说的那年青人所遇到的成衣匠就是他。他是一个男子,一个硬朗结实的男子。那年青人是谁,你们还要知道么?你们试去众人中找寻一下,不要只记着他三十年前的壮美风仪,他旅行了将近三十年,他应当老了,应当像我那么老了。”

原来这胡子就是正当年纪轻轻的时节,为了有所寻觅,离开了新婚美丽妻子同所有财富,在各处旅行了将近三十年的那个年青人。

为张家小五辑自《长阿含经》

《树提伽经》《起世经》

廿二年四月十七在青岛作

廿四年十一月廿六在北平改

本篇发表于1933年6月5日《青年界》第3卷第4期。署名沈从文。

女人

因为在上次那个故事中,提到金像与银像,就有两个人同时站起,说他们也有个故事,故事中也有个年青男子,由于金像银像,与一美貌女子结婚,到后觉得生存不幸,方去各处旅行。其中还有一个国王,也因有所寻觅,曾经离开王位,各处旅行。但故事中人物虽多相同,故事内容可完全两样,想问在座众人,能不能让他们有个机会把故事说出来。众人既然不想睡觉,目的就在用各种各样希奇故事打发这个长夜,岂有反对道理。两人刚说完时,当然便有无数掌声,从火堆四近而起,催促两人开口,鼓励两人说话。

这两个人一老一少,装束虽显得十分褴褛,仪表可并不委琐庸俗。下面故事,就是这两个人共同说出的。

某处地方有一个年青男子,某处地方又有一个年青女人,这两人各因为生来特别美丽,各人就聘请了精巧匠人,用黄金白银铸了一躯理想情人的造像。像造成后,就派人抬去陈列到官路上,尽人观看,征求配偶。到后两人凭媒介绍,在极华贵庄严仪式中,订婚结婚。两人所有经过,全同前面那个故事提及的一对青年夫妇相似。这年青人结婚以后,生活十分幸福,自极平常。但时间不久,这年青人放下了本身各种幸福,独自远行异邦,却是另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