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这出京戏,并不熄掉灯光,但夜还是存在的。这里夜并非真实的夜,而是通过演员的表演在观众心中引起虚构的黑夜,是情感思想中的黑夜。这是一种“化景物为情思”。
《梁祝相送》可以不用布景,而凭着演员的歌唱、谈话、姿态表现在四周各种多变的景致。这景致在物理学上不存在,在艺术上却是存在的,这是“无画处皆成妙境”。这不但表现出景物,更重要的结合着表现了内在的精神。因此就不是照相的真实,而是挖掘得很深的核心的真实。这又是一种“化景物为情思”。
《史记·封禅书》写海外三神山,用虚虚实实的文笔,描写空灵动荡的风景,同时包含着对汉武帝的讽刺。作家要表现的历史上真实的事件,却用了一种不易捉摸的文学结构,以寄托他自己的情感、思想、见解。这是“化景物为情思”,表现出司马迁的伟大艺术天才。
范文《对床夜语》论杜甫诗:“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事来。如‘红人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红”本属于客观景物,诗人把它置第一字,就成了感觉、情感里的“红”。它首先引起我的感觉情趣,由情感里的“红”再进一步见到实在的桃花。经过这样从情感到实物,“红”就加重了,提高了。实化成虚,虚实结合,情感和景物结合,就提高了艺术的境界。
诗人欧阳修有首诗:“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赖客思家。”这里情感好比是水,上面飘浮着景物。一种忧郁美丽的基本情调,把几种景致联系了起来。化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于是成就了一首空灵优美的抒情诗。
《诗经·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前五句堆满了形象,非常“实”,是“错采镂金、雕缋满眼”的工笔画。后二句是白描,是不可捉摸的笑,是空灵,是“虚”。这二句不用比喻的白描,使前面五句形象活动起来了。没有这二句,前面五句可以使人感到是一个庙里的观音菩萨。有了这二句,就完成了一个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美人形象。
近人王蕴章《燃腊余韵》载:“女士林韫林,福建莆田人,暮春济宁(山东)道上得诗云:‘老树深深俯碧泉,隔林依约起炊烟,再添一个黄鹂语,便是江南二月天。’有依此绘一便面(扇面)者,韫林曰:‘画固好,但添个黄鹂,便失我言外之情矣。’”在这里,诗的末二句是由景物所生起之“情思”,得此二句遂能化景物为情思,完成诗境,亦即画境进入诗境。诗境不能完全画出来,此乃“诗”与“画”的区别所在。画实而诗为画中之虚。虚与实,画与诗,可以统一而非同一。
以上所说化景物为情思、虚实结合,在实质上就是一个艺术创造的问题。艺术是一种创造,所以要化实为虚,把客观真实化为主观的表现。清代画家方士庶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画家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在笔墨有无间。”(《天慵庵随笔》)。这就是说,艺术家创造的境界尽管也取之于造化自然,但他在笔墨之间表现了山苍木秀、水活石润,是在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的,世界上所没有的新美、新境界。凡真正的艺术家都要做到这一点,虽然规模大小不同,但都必须有新的东西、新的体会、新的看法、新的表现,他的作品才能丰富世界,才有价值,才能流传。
(五)《易经》的美学之一《贲卦》
《易经》是儒家经典,包含了丰富的美学思想。如《易经》有六个字:“刚健、笃实、辉光”,就代表了我们民族一种很健全的美学思想。《易经》的许多卦,也富有美学的启发,对于后来艺术思想的发展很有影响。六朝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篇说:“是以衣锦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又《征圣》篇说:“文章昭晰以象‘离’。“贲”和“离”都是《易经》里的卦名。这位伟大的文学理论家从易卦里也得到美学思想的启发。所以我也不放弃在这里面探索一下中国古代美学思想。
我们先介绍《贲卦》中的美学思想。总起来说,《贲卦》讲的是一个文与质的关系问题。
贲者饰也,用线条勾勒出突出的形象。这同中国古代绘画思想有联系。《论语》记孔子的话:“绘事后素。”(郑康成注:“绘画,文也。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韩非子》记“客有为周君画荚者”的故事,都说明中国古代绘画十分重视线条,这对我们理解《贲卦》有帮助。现在我们分三点来谈一谈《贲卦》的美学思想。
第一,象曰:“山下有火”。夜间山上的草木在火光照耀下,线条轮廓突出,是一种美的形象。“君子以明庶政”,是说从事政治的人有了美感,可以使政治清明。但是判断和处理案件却不能根据美感,所以说“无敢折狱”。这表明了美和艺术(文饰)在社会生活中的价值和局限性。
第二,王廙(王羲之的叔父)曰:“山下有火,文相照也。夫山之为体,层峰峻岭,峭崄参差,直置其形,已如雕饰,复加火照,弥见文章,贲之象也。”(李鼎祚《周易集解》)美首先见于雕饰,即雕饰的美。但经火光一照,就不是雕饰的美,而是装饰艺术进到独立的艺术:文章。文章是独立纯粹的艺术。在火光照耀下,山岭形象有一部分突出,一部分看不见,这好像是艺术的选择。由雕饰的美发展到了以线条为主的绘画的美,更提高了艺术家的创造性,更能表现艺术家自己的情感。王的时代正是山水画萌芽的时代,他上述的话,表明中国画家已在山水里头见到文章了。这是艺术思想的重要发展。
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唐以前山水大抵“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石则务于雕透,如冰澌斧刃;绘树则刷脉镂叶,多栖梧菀柳,功倍愈拙,不胜其色。”这是批评当时的山水画停留在雕琢的美,而没有用人的诗的境界来加以概括,使山水成为一首诗,一篇文章。这同样表示了艺术思想的发展,要求像火光的照耀作用一样,用人的精神对自然山水加以概括,组织成自己的文章,从雕饰的美,进到绘画的美。
第三,我们在前面讲到过两种美感、两种美的理想:华丽繁富的美和平淡素净的美。《贲卦》中也包含了这两种美的对立。“上九,白贲,无咎。”贲本来是斑纹华采,绚烂的美。白贲,则是绚烂又复归于平淡。所以荀爽说:“极饰反素也。”有色达到无色,例如山水花卉画最后都发展到水墨画,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所以《易经》的《杂卦》说:“贲,无色也。”这里包含了一个重要的美学思想,就是认为要质地本身放光,才是真正的美。所谓“刚健、笃实、辉光”就是这个意思。
这种思想在中国美学史上影响很大。像六朝人的四六骈文、诗中的对句、园林中的对联,讲究华丽词藻的雕饰,固是一种美,但向来被认为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要自然、朴素的白贲的美才是最高的境界。汉刘向《说苑》:孔子卦得贲,意不平,子张问,孔子曰,“贲,非正色也,是以叹之”,“吾闻之,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最高的美,应该是本色的美,就是白贲。刘熙载《艺概》说:“白贲占于贲之上爻,乃知品居极上之文,只是本色。”所以中国人的建筑,在正屋之旁,要有自然可爱的园林;中国人的画,要从金碧山水,发展到水墨山水;中国人作诗作文,要讲究“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追求一种较高的艺术境界。即白贲的境界。白贲,从欣赏美到超脱美,所以是一种扬弃的境界,刘勰《文心雕龙》里说:“衣锦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按《中庸》:“衣锦尚,恶其文太著也。”)这也是《贲卦》在后代确实起了美学的指导作用的证明。
(六)《易经》的美学之二《离卦》
《离卦》和中国古代工艺美术、建筑艺术都有联系,同时也表明了古代艺术和生产劳动之间的联系。我们分四点对《离卦》的美学作一简单说明:
第一,离者丽也。古人认为附丽在一个器具上的东西是美的。离,既有相遭的意思,又有相脱离的意思,这正是一种装饰的美。这可以见到《离卦》的美是同古代工艺美术相联系的。工艺美术就是器。器是人类的创造,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它包含了人类的本质力量,是一本打开了的人类的心理学。所以器具的雕饰能够引起美感。附丽和美丽的统一,这是《离卦》的一个意义。
第二,离也者,明也。“明”古字,一边是月,一边是窗。月亮照到窗子上,是为明。这是富有诗意的创造。而《离卦》本身形状雕空透明,也同窗子有关。这说明《离卦》的美学思想和古代建筑艺术思想有关。人与外界既有隔又有通,这是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基本思想。有隔有通,这就依赖着雕空的窗门。这就是《离卦》包含的又一个意义。有隔有通,也就是实中有虚。这不同于埃及金字塔及希腊神庙等的团块造型。中国人要求明亮,要求与外面广大世界相交通。如山西晋祠,一座大殿完全是透空的。《汉书》记载武帝建元元年有学者名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谓明堂中有四殿,四面无壁,水环宫垣,古语“堂”。“”即四面无墙的房子。这说明《离卦》的美学思想乃是虚实相生的美学,乃是内外通透的美学。
第三,丽者并也。丽加人旁,成俪,即并偶的意思。即两个鹿并排在山中跑。这是美的景象。在艺术中,如六朝骈俪文,如园林建筑里的对联,如京剧舞台上的形象的对比、色彩的对称等,都是并俪之美。这说明《离卦》又包含有对偶、对称、对比等对立因素可以引起美感的思想。
第四,《易·系辞下传》:“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颠倒。我们把它倒转过来,就可以看出,古人关于《离卦》的思想,同生产工具的网有关。网,能使万物附丽在网上(网,古人觉得是美的,古代陶器上常以网纹为装饰),同时据此发挥了离卦以附丽为美的思想,以通透如网孔为美的思想。
《易经》中的《咸卦》也同美学有关。限于篇幅,我们不作介绍了。
在这个题目结束的时候,我们介绍两篇文章,以说明先秦文学艺术和美学思想所以能够发达的社会政治背景。一篇是章学诚的《文史通义·诗教》(上、下),他指出当时文学的发达同纵横家在当时政治斗争中的活动有关;一篇是刘师培的《论文杂记》,他指出春秋战国文学的发达同当时统治阶级中“行人之官”(外交使节)的活动有关。复杂的政治斗争丰富了他们的经验,增加了他们的见识,锻炼了他们的才能,因此他们能写出那样好的文章诗赋。这两篇文章的分析不能说完全周到,但是可供我们参考。
三、中国古代的绘画美学思想
(一)从线条中透露出形象姿态
我们以前讲过,埃及、希腊的建筑、雕刻是一种团块的造型。米开朗基罗说过:一个好的雕刻作品,就是从山上滚下来也滚不坏的,因为他们的雕刻也是团块。中国就很不同。中国古代艺术家要打破这团块,使它有虚有实,使它疏通。中国的画,我们前面引过《论语》“绘事后素”的话以及《韩非子》“客有为周君画荚者”的故事,说明特别注意线条,是一个线条的组织。中国雕刻也像画,不重视立体性,而注意在流动的线条。中国古代的绘画和雕刻是一致的。(畫,即古“画”字,郭沫若认为下面不是“田”字,是个“周”字,“周”就是“琱”。可见古代的画,就是琱,画与琱打成一片。)这一点,希腊也是同样。不过希腊的绘画和雕刻是统一于雕刻,中国则统一于绘画。敦煌的雕塑,背后就有美丽的壁画。雕塑的线条色彩和背后壁画的线条色彩是分不开的,雕塑本身就构成为壁画的一个部分。中国的建筑,我们以前已讲过了。中国戏曲的程式化,就是打破团块,把一整套行动,化为无数线条,再重新组织起来,成为一个最有表现力的美的形象。翁偶虹介绍郝寿臣所说的表演艺术中的“叠折儿”说:折儿是从线条中透露出形象姿态的意思。这个特点正可以借来表明中国画以至中国雕刻的特点。中国的“形”字旁就是三根毛,以三根毛来代表形体上的线条。这也说明中国艺术的形象的组织是线纹。
由于把形体化成为飞动的线条,着重于线条的流动,因此使得中国的绘画带有舞蹈的意味。这从汉代石刻画和敦煌壁画(飞天)可以看得很清楚。有的线条不一定是客观实在所有的线条,而是画家的构思、画家的意境中要求一种有节奏的联系。例如东汉石画像上一幅画,有两根流动的线条就是画家凭空加上的。这使得整个形象表现得更美,同时更深一层的表现内容的内部节奏。这好比是舞台上的伴奏音乐。伴奏音乐烘托和强化舞蹈动作,使之成为艺术。用自然主义的眼光是不可能理解的。
荷兰大画家伦勃朗是光的诗人。他用光和影组成他的画,画的形象就如同从光和影里凸出的一个雕刻。法国大雕刻家罗丹的韵律也是光的韵律。中国画却是线的韵律,光不要了,影也不要了。“客有为周君画荚者”的故事中讲的那种漆画,要等待阳光从一定角度的照射,才能突出形象,在韩非子看来,价值就不高,甚至不能算作画了。
从中国画注重线条,可以知道中国画的工具——笔墨的重要。中国的笔发达很早,殷代已有了笔,仰韶文化的陶器上已经有用笔画的鱼,在楚国墓中也发现了笔。中国的笔有极大的表现力,因此笔墨二字,不但代表绘画和书法的工具,而且代表了一种艺术境界。
我国现存的一幅时代古老的画,是一九四九年长沙出土的晚周帛画。对于这幅画,郭沫若作了这样极有诗意的解释:
画中的凤与夔,毫无疑问是在斗争。夔的唯一的一只脚伸向凤颈抓拿,凤的前屈的一只脚也伸向夔腹抓拿。夔是死沓沓地绝望地拖垂着的,凤却矫健鹰扬地呈现着战胜者的神态。
的确,这是善灵战胜了恶灵,生命战胜了死亡,和平战胜了灾难。这是生命胜利的歌颂,和平胜利的歌颂。
画中的女子,我觉得不好认为是巫女。那是一位很现实的正常女人的形象,并没有什么妖异的地方。从画中的位置看来,女子是分明站在凤鸟一边的。因此我们可以肯定的说,画的意义是一位好心肠的女子,在幻想中祝祷着:经过斗争的生命的胜利、和平的胜利。
画的构成很巧妙地把幻想与现实交织着,充分表现着战国时代的时代精神。
虽然规模有大小的不同,和屈原的《离骚》的构成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比起《离骚》来,意义却还要积极一些:因为这里有斗争,而且有斗争必然胜利的信念。画家无疑是有意识地构成这个画面的,不仅布置匀称,而且意象轩昂。画家是站在时代的焦点上,牢守着现实的立场,虽然他为时代所限制,还没有可能脱尽古代的幻想。
这是中国现存的最古的一幅画,透过两千年的岁月的铅幕,我们听出了古代画工的搏动着的心音。(《文史论集》第296—297页)
现在我们要注意的是,这样一幅表现了战国时代的时代精神的含义丰富的画,它的形象正是由线条组成的。换句话说,它是凭借国画的工具——笔墨而得到表现的。
(二)气韵生动和迁想妙得(见洛阳西汉墓壁画)
六朝齐的谢赫,在《古画品录》序中提出了绘画“六法”,成为中国后来绘画思想、艺术思想的指导原理。“六法”就是:(1)气韵生动;(2)骨法用笔;(3)应物象形;(4)随类赋彩;(5)经营位置;(6)传移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