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下午5时半过一点,太阳已坠落山后,慵倦得像给办公室抖落于行人道上的白阶级。它嘘叹,苦得天空下面一大片浅橘色的淡霭,乏力地、却足能撒于人间无限超重的衰迟。要是万绿零折而暮色凝聚了大地劫持所特有的灰暗,包括落魄者的脚步和失恋者的眼神,那份无奈的黯淡就更愁人了。不过即使秋日在午后无欢到这地步,时间比较来说也是短暂的。秋,除非弄错情怀惹来不速的阴雨,否则太阳在西山后落寞一时也必然有转机,它宛如上班族人士下班之后喝茶的热力和活力点亮全身细胞,脸面刹那间堆起了春花,而红润、清朗、俊丽开得灿烂了。这时候,太平山已给摸黑的神经轻轻裹起,只有不识相的大厦灯光与霓虹开始卖弄。然而落日余晖,新艳艳乍然爆上来,那份橙橘之灵的鲜透晶莹,甜甜的,是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所谓“金色的神驰魄荡”(Une ectased"or),正好匹配圆熟酣畅的秋魂。但如果白日完全不受重浊拖累,而是爽健明澈可比水晶,那么整个景色,就不是人类的眼耳口鼻和舌头以至指头所能尽享。无论怎样贪婪地看、听、喝、嗅、尝、抚摸,渺小的我们,在明人王季重所谓“天地之富”跟前,只能低眉合十礼赞。可是有时候佛性沉沉而狂心大作似疯浪,念李贺“割得秋波色”的和陆游“剪得秋光入卷来”等浪漫好事,真想飞往什么名山盗取倚天宝剑,大砍小切一番,把各色秋魂,一块块自西天囊括入室,以便亲之、枕之、佩之,做自己的妻子、孩子、影子和命根子。
按闻一多的讲法,晨曦是笑的。它的“黄金笑在槐树上/赤金笑在橡树上/白金笑在白松皮上”。(《秋色》)这笑,是少年的笑。但秋日晴朗的晚霞如果嫣然、粲然,它笑得成年且盛年。它的金,微醺,融融漾漾,稍涉神秘而不堕邪腻,是蒙娜丽莎式,最能摄动天下万眸的虔敬爱念。既然拨响了宗教的心弦,默默地,静空牵进一两抹浅深难测的暗云,也就十分自然了。天地之美精妙如斯,大概只有神灵才能孕育。之后,如果云逐渐厚重而不屑舒卷聚散,堆叠起来的威严是可敬的,但当西天满注的是纯金,默默凝云并不可怕。它是美的倩影,若缺,天地必会有所失了。这时候作为浓墨绘就的太平山,它的忧郁在明耀映照之下负荷依然。它发出无声的叹息,是为山下苍生的劳累,也为向它凝睇的眼睛传递大自然深藏在众山胸怀的蜜语。最刻意叮咛的一句,是天地万物的秩序不容人类恣意逆扭,因为拨乱之后未必能反正。
钟表的时针与世无争,悠然朝右轻轻垂臂,然后向左按天地的板眼举手缓升,分秒不懈,肩负无比的责任慢画无形的大圆或小圆,每一动,都标志着人类在球形的大地上树棱角而与世争、与自然争甚至与自己争。闹哄和繁乱之声闻诸天了,但无损那顶上澄蓝的清美。它在日落时分依然留恋,但叨了华彩酣畅的夕照,内蕴的青靛霎然通透成酒,能醉人了。是晚霞迫艳了蔚蓝还是那联合国的旗色衬着橘金而令西天夺目移魂呢?断案真难下。更叫人惊异的,是一两晕俏绿有时像不速之客突然在一角远天泛入明霞。这到底是什么天文道理?在通常的情形下,浅翠这一独特的云色,只在晨曦时露脸,而又像脱险出走的幽芬,在人脸前一飘即逝。现在,下午6时,她来选美吗?不用管来龙去脉了。她悄然莅临,淡淡娇彩,却羞尽人间碧玉。
然而,更泛溢白兰酒香浓熟艳的时刻,在后头。
当万斛流金谢幕隐去,中天的湛蓝幻成处处非洲菊,西方上场的是苹果红了。那红,渗皮透肉,香港市上常见的北美华盛顿州名产“地厘果”不堪比拟。然而,待得艳来,宛如花事开到荼薇,万彩已近阑珊的时候。感伤不兴,因为黑黝黝的山后那一大片喷薄君临西天的彤彤,热切华耀,还有悠旋不倦的一两只晚鹰,为沉寂的秋空不断添加动态和不夜的活力。它们是制造椭圆形的大师,在飞翔游弋的一生,时刻以沉默扣响渺渺穹苍,不知道画出了几千万道惟创造才能一一记录的隐形纯美黑线。
绯红来得快且猛。退,也速。是苍鹰倦息山头敛羽后的暗紫,还是降紫潮而卷没苍鹰还巢呢我们目光如豆且脑筋迟钝的下界凡人是难道其究竟的。总之,转眼,浓紫取代一切,它的忧艳厚厚软软莹莹,稍带震颤。虽然你不妨称它高贵典丽,但总像无可奈何的一丝微喟,暗吐心事却抓不住流光,所以,它俯临大地不到10分钟,只好郁郁深深垂眸告别了。至此,秋空澄然,泯然一色,已进入黄昏诸缘销尽的境界。西天也好,太平山也好,惟黑,涵摄万物。它宽、重、静、壮、坚,森森然显得无可比。不愧为众色的押阵之色,它在太初先于光而统御世界,末了,凛凛然作所有终结的见证。它,这宇宙永恒之谜的代表,说柔美,像乌缎,论刚健,近神!昔日以色列的伟大君王大卫写诗说到上帝有这样的话:“他以黑暗为藏身之处”(诗篇十八:十一),可谓一语中的。难怪野心勃勃的日耳曼民族对黑情有独钟,世世代代式弄暖潮或撑逆流,一直对它发洪音响应。你看德国国旗高据在红黄之上那一横有如责任般凝重、神明般威严、且切割快比并刀剪的颜色便知。
面对秋晚霞,是坐享黄金、琥珀、紫晶、黑玉,又欢饮橘子、石榴与各式葡萄的鲜醴,并畅然斜靠在满铺金菊、红玫瑰和紫胡姬的黑天鹅绒软榻之上。这一切,已臻《古兰经》第五十六和七十六章的乐园妙境,缺的只是穆斯林较有兴趣的仆婢,但何伤?
面对秋晚霞,正如古人杜牧当日停车为赏枫林,脑间最要不得的,是思想。让平日条条繁忙的知识大街小巷全空过来,闲下来,好叫丽色与芬馨流泛。也许痴心在于回味,愁怅盘醒以守夜,为要凝望天边两三颗弱星,看它们如何唤醒那裂雾撕云而奋射中天的第一支阿波罗金箭。
半个世纪以前
你知不知道40年前我为什么会一下子喜欢上你?
钟玲
尽管她已经60岁了,老太太了,依然是位好看的老太太。脸上的纹路,掩不住她挺秀的鼻梁;眼角虽然下坠,仍旧是双轮廓分明的大眼睛,只是眼珠子有点泛灰。
跑在她身旁的,是她的先生。这位矮个子老公公都66岁了,却异于常人健壮,他挺着腰板慢跑。老太太急忙跟在他后面快步走。每隔一两分钟,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远了,她就喊:“哎!慢一点。”他倏地慢下来与她并肩而行,活像她手中有线牵着他似的。但过一会,他跑得兴起,不自觉又越过她到前头去。她又喊:“哎!慢一点。”他这么一快一慢,离她时远时近,真像小孩手中玩的yoyo。
他们晨运到公园门口停下来。老公公一本正经地说:
“我去买报纸,你在这里等,别乱走!”
老太太现出听话的样子点点头,心里却微笑着,享受他管她,享受他带点跋扈的关切,40年了!
她立在公园里面,忽然听见小路对面的林子里传来一阵鼓翼声,叶影之中,栖落一只长尾的大鸟,垂着色彩斑斓的尾巴。是山鸡吗?这里竟有山鸡?她忍不住走过去看个究竟。就在过路的时候,出了意外!一个8岁左右的小男孩骑脚踏车飞驰而来。他来不及刹车,老太太“砰”一声摔倒在地上。
闯祸的小男孩在10多英尺外把车给刹住了,他把车一扔,匆匆跑向老太太。她正自己慢慢爬起来。幸好,不算是意外,只是脚踏车擦到她的衣袖,她一步没踏稳,跌倒了。可是她没摔断一根老骨头,身上连一点擦伤也没有。然而小男孩却不知道她根本无恙。他慌慌张张地扶着她的胳膊。她抬起头,见到一张苹果脸,晨曦映在他棕色的眸子里,他一脸都是焦急的神情,是个好孩子。可是这张脸她在哪儿见过……突然,两张画面在她脑海中交错出现。
第一张画面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她早就遗忘了,现在却清晰地闪现。她也很小,是这个小男孩的年纪。她也跌倒了,像现在。可是并非是脚踏车带倒的,而是在人潮中跌倒的。到处是奔跑的人,妈给冲散了,是在上海吗?远处传来枪声。她给撞倒了,是个小男孩撞的,一个不认得的、苹果脸的小男孩,他连忙扶起她,一脸焦急,怕她跌坏了,因为她白着一张小可怜的脸,因为她是个顶顶漂亮的小女孩。她找不到妈妈,本来非常慌张,但是见他急到只会嚷:“哎呀!哎呀……”她觉得好玩,反而笑了,说:“不怕!不怕!”他俩手拉手跑到街边,坐在石阶上看热闹。因为他们太开心,兵荒马乱的场面,反倒像过年时大放鞭炮,一街的人鸡飞狗走!他们乐得直拍手掌。
不久妈妈找到了她,把她带走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小男孩。
第二张画面很熟悉,因为她以前重温过多少次了!她爬下岩石,赤脚踏入急湍的溪水之中,不小心踏在水里一块满是青苔的石上,一滑身子就溜下水去,他及时一把拉住她,他圆圆的脸布满焦急,好像整个心都摊在脸上。就从那一刻起,她没由来地爱上这个助教。以后40年如藤似地依附在他身上,当时同学们都不了解,她是系花,说什么也不可能喜欢上那个又矮又胖的助教。以前她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大概这就是一见钟情吧!也不对,在学校三年,跟他见过多少次,一直没有一点特别的感觉,怎能算是一见钟情呢?为什么到三年级系里去郊游,他扶持她一下,就会没头没脑地爱上他呢?现在她终于了解了:她爱上他,是因为一种人间的善意。
“阿婆,怎么了,你怎么了?”小男孩见这位老太太站着直瞪他,瞪得他不知所措。她忙定下神来,亲切地摸摸他的头发说:“我没事,小弟弟乖,你去骑你的车吧!”
老公公推开公园的旋门,踏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来。
她笑着迎上前去,本想说:“有个秘密你要不要听?”但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她就把话咽回去了。老公公说:
“我们回去吧。你不要弯着腰,驼背不好看。”
她跟在他后面快步走,心中想,现在不告诉他,到他不那么一本正经扮老大的时候,在他们入睡之前,最松弛,整个身心都敞开的时候,她会悄声问他:“你知不知道40年前我为什么会一下子喜欢上你?”
船、码头和螺丝钉
一条船,一个海港,一颗螺丝钉,各自有其命运通过“时间”,船变成废船,海港变成死港,螺丝钉变成锈铁……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但愿从“始”到“终”之间,一切都有发光的梦。
叶笛
在我脑海的角落里至今似有着这么一句话,时而浮现着:
船衔着烟斗在海上散步着……
——除了这两句外,诗题以及其余的诗句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写的人好像是深受法国诗影响的日本诗人掘口大学——可是,我知道连这个记忆也是靠不住的,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在生活里,人总是要记住些东西而又要忘掉些东西的。虽然有时候,也有免不了因忘记不了想要忘却的事情而痛苦着的,但事实上,正如心理学所说的:人的记忆容量是有一定限度的,为要记住某些新事情,不知不觉地总要忘记另外一些事情,春夏秋冬,盛衰荣枯,有相聚就有离别,有生就有死……一切莫不是如此——今夜,忽然这些纷然无绪的念头占据了我,令我又沉落于漫无边际的思绪的波涛里了。
刚才不是说到“船衔着烟斗,在海上散步着”的诗句吗?这诗句是颇为现代而富于机智的——然而,也叫我终觉一种无可言喻的渺茫,这条船在浩淼无边的汪洋上将要散步到哪儿去?散步到什么时候,许是晴空万里,波平如镜,但,海洋上会不会猝然掀起滔天怒涛,来一场翻江倒海的狂飙暴雨而变得海天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呢?请告诉我,有谁能预料?
少年时,我曾经偷偷地有过一个梦想,那是在故乡——一个贫瘠的濒海的村子梦着的美梦:背着一把吉他,我是一个水手,或在蓝色的夜里倚着船栏,嘴里衔着烟斗,凝望着天上的皓月和暗蓝而发光的波涛以及摇荡在波浪间的月影,侧耳渴望着倾听到美人鱼的歌声;或在磅礴着雾气的异国海港上,身靠在码头上的柱子轻弹着甜美而又忧郁的青春之歌。从一个海港到另一个码头,我要看透广大的世界,所有的异国和罗曼蒂克的女性的倩影……然而,曾几何时,人却成为一颗螺丝钉被嵌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且又生起锈来。而这个“锈”却又把人固定得更牢不可拔了。不劳你说,我也知道得很清楚的,一颗螺丝钉——虽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自有其价值在。这是用不着怀疑的,正如它无可置疑的是一颗螺丝钉!啊,一个人是一颗螺丝钉,而船呢?而海港呢?每一思及海阔天空、船、码头、海上的拂晓和落日,就觉得自己已经折断了“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之翼了。
无疑的,这是一个大寂寞,但要肯定它也是人生的一个事实——这就有时难免叫人踌躇了。何故呢?为的是心不死!
这个世界上没有梦,是没有生气的。灰郁郁的,断了念,死了心,一阵绞心的痛苦之后,也许可以获得一种平静;可是,没有梦还有什么呢?虽然有梦的日子是痛苦的。也许,有些人是愿意至死怀着比没有梦的日子更痛苦的梦吧!
船,海港……开航的船也许在其航程上会碰上狂风暴,甚至沉没海底,但,一条永远停泊于海港的船,是船吗?海港是为了开航和航海归来的船而存在的。世界上有着为了永不开航的船而设的海港吗?
一条船,一个海港,一颗螺丝钉,各自有其命运通过“时间”,船变成废船,海港变成死港,螺丝钉变成锈铁……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但愿从“始”到“终”之间,一切都有发光的梦。
灿 烂 一 笑
我是想好好看一看生命的样子,我是想多体会一点甜酸苦辣的生命道路,我是想用别人的人生丰富扩大自己的人生。
白玲玲
好多年前,我在下班的路上看到远处有个骑车的女人,正奋力朝我所在的方向骑来。因为她伏在车上的姿势特别,半是好奇半是解谜,我索性站在马路边等她。
我几乎是直截了当地迎着女人在打量。我和她目光相对的时候,不由得心里一紧,我害怕看到女人这样的一张脸。她可以憔悴,但不可以过早放弃美丽;她可以消瘦,但不可以一概抹去风韵;她可以衣衫俭朴,但不应该与时间隔出太远的距离;她可以没有功名地位权力金钱,但她可以好好地做她的女人,平静安稳。女人就是美丽,温暖,依赖,平和……就是一个完整的家。
她的模样把我的心刺得好痛。她的面孔太硬了,属于早就不会笑、一点也笑不出的坚硬。经历多少苦难才能把皮肤磨得沟壑纵横,才能仅仅给自己留下一副支撑生活的骨架?还有她奋力骑车的姿势。女人不该像一个板车工,脸上沁着汗,头发凌乱却顾不得伸手捋一下,肩胛高高耸着,拼得所有韧带都挣开了,简直让人流得下泪来。
我并没有对她不礼貌,我的怜惜的表情还是惹怒了她。她回击我的眼神让我想到保护幼崽临界发疯的老猫。
敏感的女人会多吃很多苦,要承受两倍的压力。生活在困苦中的女人,第一位要做的该是将敏感狠狠磨掉,麻木不知比敏感好过多少倍。
我的怜惜还不如我的震撼来得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