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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陈四爹的牛(1)

——彭家煌

有钱有地而且上了年纪的人,靠着租谷的收入,本来可以偷安半辈子的,但陈四爹不是这种人,他是以力耕起家,栉风沐雨,很知道稼穑之艰难的,世界一天天不对,每年雨旱不匀,佃户们若是借口减租,他的家产不是会倾了吗?于是,虽则他家里人手不宽,也孜孜的把佃田收回一部分,而且买了一条很对劲的黄牛预备好好的干一下。

的确,牛是团转左右数一数二的:骨干很雄健,八字角也很挺拔,毛色嫩黄的,齿都长齐了,是条壮年的牛,可以耕几十亩田,秋来还可以宰了吃。

人们很重视牛,尤其尊重这福寿双全实事求是的陈四爹,五十四岁还这般的努力!当黄牛成了交易的那天,谁都抱着羡慕的心情到他家去祝贺,顺便仔细的欣赏欣赏那黄牛。陈四爹和蔼的从草棚隔壁的牛栏里牵出那条牛,手在牛股上拍拍,显显它的架浪,又用鞭在牛背上轻轻的抽两下,探探它的彪势。

“怎样,没买上当吧?”他怡然自得探询着。

“好牛,彪啊,身段啊,处处都好!”人们齐声赞扬着。

陈四爹很快慰,客人走了,他还在牛栏边立半天,痴痴的瞧着牛有悠远的思虑:五六年前也是买了这么一条,它担任百多亩田,一点不费事,家业瞧着瞧着就隆盛,这全是它的力量!耕了四五年田,后来把它宰了,光是皮卖了九块多,肉是卖了三十几。于今这笔款还存在人家手里,利上糊利,已经不是小数啦……在他的想象中,栏里的那牛的轮廓在他的眼里就如银幕上的影像飞快的在扩大,牛身上的肉像海波一般的汹涌,旋旋转转的牛毛都幻成了无数的黄金。

现在陈四爹有的是工作啦,别的不说,单是牛,他得早晚陪它到嫩绿的山林去散步,到怡情的溪边去漫游,有空还在田边割上担把青草回来,作它整夜的储粮;天暖时,他请它到竹山的荫处,替它洗洗身体:用刷子理理它的毛;又怕牛栏脏湿,有碍卫生,他时常替它换枯草。每天除水草的供给外,还将豆磨成细粉和着剩饭给它吃。若是它睡得不起来,他就担心它害了病,即刻将情形报告牛郎中。晚上它偶然叫几声,他也得爬下几回床的,一则怕它饿了,二则也怕偷儿打主意。

老婆说:“七老八老,也该人家服侍你啦,还辛辛苦苦去孝敬畜生!教莫也请个看牛的!”

他惊骇的答道:“你别发痴了,请个看牛的!——看牛的吃不吃饭,要不要工钱?哼,省下这点嚼用又可以买进一条的!当年起家不都是这么办的吗?——这算什么?我于今还昂实!”

“可怜的活祖宗呃,教莫也识破些!这几个钱也去省他!要牛子不吃草,又要牛子好,是没有的事!——你看前面矮蹬蹬的不是猪三哈来了吗?我想起来了,猪三哈这人怪可怜的,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随便什么他肯干。这年纪也得修修福,是不是?他向我说也不止一次啦。……”老婆一大串的烦着。

“啐,他看得一条牛下吗?那副没骨头的样子!”陈四爹牙巴一裂,眉头一皱的说,但眼珠朝上翻了两翻之后,觉着修修福也是人干的事,他还没有一男半女呢,于是勉强答应了:“如果只管吃,只管住,就让他试试也行。只是我单怕他反而把我的牛弄坏了。”

“那是不会的,你就嫌他这样没能为!”

猪三哈本叫周涵海,因为种种的缘故,他的真名姓从人们的口里滑啦。滑啦之后才补上一个“猪三哈”。

他是矮胖的个儿,饱满的脸盘和永远带笑的肉眼里与人接谈时,很有鬼子婆牵着的那常常摇尾的巴耳狗的风味。他许是长毛的余孽吧,蓬乱的头发老是从脑袋顶团团的披下来,罩齐了眉,远看他的全景,就像一堆烂牛屎;不过涵海究竟是涵海,他有特具的和蔼与吓吓的笑声。在谿镇,他有几亩良田,五六间瓦屋,又讨了个比他好看的老婆,自耕自食,本来不必替陈四爹看牛的。

邻近有个周抛皮,以同姓的关系在他家里走动得很勤;一来二去,竟“涵海嫂能干”,“涵海嫂贤慧”的给涵海嫂瞧上了,涵海田事很忙,简直是在泥水里过日子。于是波澜渐渐在他的小家庭里荡漾起来啦:从这时起涵海嫂就染了一个坏脾气,爱使性子,涵海无论怎样也不惬她的意。她常对着他指鸡骂狗,杯盘碗盏无缘无故在她手里奔奔跳,拍拍响;尤其当他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她不知从那里找来的由头,动辄翻江闹海的咒:

“你个死东西呃!——一身膨臭的,教莫死到河里去冲一冲,懒尸!这副模样也配上床来享福呀!——滚,滚,滚,——赶快给我滚开些……”

涵海很中意他那老婆,事事体贴她,尤其感谢她每天替他烧饭洗衣。平时晚上给她骂几声,敲两计,他好像是应该受,甚至跪上三两个钟头的踏板也情愿;至于始终不准他上床是罕有的事。这于今怕是自己有什么得罪了她的地方吧,有什么事不称她的心吧,他得原谅她,责备自己,伏在床沿连连打自己的耳巴,诚虔的哀恳着。但是床上只有劈啪的声音,这自然是无效,他知道,于是他赧颜的走出房,重行洗洗手脚,弹弹衣服,甚至再洗一个澡,像偷香稻的小雀子,脚步轻轻的踱进房,探着形势还想望床上爬,口里审慎的烦着他能力所能创造的抱歉求饶的句子。只是床上还是一片撞打碰统的声音,弥漫着战场一般的杀气,弄得他进退两难。寂静了好一阵,懿旨才颁下了:“莫在这里讨厌咧,贼骨头,惹起了老娘的火可就——”他又知道老婆在盛怒中,他想不出自己的过失在那里,赔罪的方法该怎样,弄得不妙反而气坏了她,于是他就恋恋的退出来,仔细的揣摩了好久,这才另打睡觉的主意。即令有时能得她开恩,可是他上床之后就像钉在床板上,丝毫动弹不得的。

往后的形势更加严重了。他每天工作回家,桌上摆着的是剩饭残羹,厨房里是冷火秋烟,脏衣服脱下来,臭了,烂了,也没人管。他心想怕是她害了病吧,每回瞧见她懒洋洋的不快乐,或瞧见她愁怨的躺在床上,他像失了灵魂一般,不禁就一阵心酸。殷殷勤勤的服侍她,也不敢动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邻里渐渐流传关于他老婆的谣言,他装作不知且自信自己有田产,有房屋,抛皮是光蛋,老婆决不会爱光蛋,虽则抛皮比他美,身体比他高大。有人提醒他:“喊,听说抛皮昨晚在你家里……”他回答说:“未必吧?”于是旁边人动怒了:“‘未必吧’呀,你鬼闷了头哟,猪!”

“猪,”他猛省了一下,默念老婆近来对他的情景与抛皮常到他家里盘桓,吃现成而且大摇大摆的,于是忧郁笼罩着他了。他三番两次相找着破缝,一鼓作气把老婆收复,把抛皮赶走。他常由田间怠工回家,常常借口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又从半路上赶回,但不曾发现过一次。

是玉山庙赛会的一天,谿镇的男男女女都去瞧热闹,他也跟着。在路上他隐隐约约听见相识的人们在他后面讥嘲:“真是个混沌的猪,戴了绿帽子还有脸看赛会!”他又瞧见许多人对他表示轻薄的样子,他就闷了一肚气回来了。他由老婆房里走过时,听见里面有一种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惊慌的向窗隙里去窥看。“呸,这下子给我找着了凭据了。妈妈的,正式夫妻还没有这样子,这才教气死人呢!”他默咒着,真气得热血倒流,顺手拐了一根扁担,咬紧牙齿,生龙活虎似的几下打开门冲进去。可是那两个东西早已下床了,老婆赤条条的张着两手用身子遮着抛皮。当他的扁担落下时,她一手接着,母老虎一般跳到他前面:“干吗。干吗,你打死我啦,你打死我啦,”她向他迫着,即刻就哭起来了,叫起来了:“你个没良心的呀,你个不识相的东西呀,你管得着我们呀,我,我,我活不了啦!”这一来倒把他吓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老婆这样对他哭过,虽则自己的怒气为她的积威所镇压,也实在给她的肉体麻醉了,给她的所谓“良心”征服了。他自问自己的样子赶不上抛皮,气力也敌不过他,他觉着过去的两三年里不知怎样能作她的丈夫的,那真是做梦,那真是委曲了她。她同抛皮真是相称的一对,他胜不过他们任何一个,他也忘不了她的以前的好处。这一扁担如果下得快,仇人没打着,她那柔嫩的肉体会变成肉泥,血花会纷飞着,悲惨的声音会渐渐的微细,渐渐的会寂然,室内会停着一具雪白而美丽的死尸,这全是他的无情的做作。他还活着有什么意义……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意识里开映,他的灵魂如陷落在黑茫茫的大海里,随着波涛转旋,脸色灰白了,泪光莹莹的,全身抖战了一阵,终于手里的扁担落了,他晕倒在地下。

从这以后,他没有再用武力解决这事的勇气,也没有那念头。老婆的举动是当然的,他得责备自己,顾全她的名誉。他只将固定的和颜悦色收起,将吓吓的笑声藏着。有谁叫你:“涵海,涵海,”他哭丧着脸像丧了考妣一样沉着脸,点点头;有谁打趣他:“喴,怎么,变了哈吧了吗,不说话!”他还是那样子。“喴,周涵海,你变了猪三哈啦不是?哈,哈,哈,猪三哈,念起来倒还响亮!”他还是那样子,似乎没听见,甚至于孩子们都胆敢这么取笑他,他也还是那样子不计较。千不是,万不是,总是他自己不是!这样“猪三哈”三个字传开了,不知道他的出身的,都叫他“猪三哈”,因为念起来顺口,熟习,再根据百家姓上有姓牛的,他姓一下子“猪”当然不会错。于是,起初,“周涵海”“猪三哈”闹不清,终于“周涵海”失败了,湮没了,“猪三哈”却留在世上称雄!

“猪三哈”称雄不久,似乎又不合人们的胃口,大有变为“黑酱豆”的趋势。因为他不但丢了老婆,而且丢了家产。他不能够回家住自己的房子,吃自己的饭,虽则这是老婆和抛皮挟制他,也因为他不愿在这上面计较的缘故。起初,他能卖气力做零工骗人们一顿两顿吃的,终于为着忧郁,害病,咳嗽,身体一天一天虚弱下来,他简直是一个丧了灵魂的痴子,呆子,这就没有谁照顾他作工了。他流浪了,挨饿,受冻,囚首垢面,真是一身膨臭,像牛屎一样,而人们却有尊称他为“黑酱豆”的,这真出乎他的意料。老是这潦倒下去是不对的,但是身体坏了,干不了大事,他想替人家看牛,已经做过许久的梦了,世间牛虽有,谁肯给他看,于今陈四爹买了条牛,公然给他谋到手看牛的职务,这算交了运。

陈四爹的牛似乎是专为猪三哈而设的,当猪三哈上工的这天,他庄严的训诫着:

“猪三哈,若没有我,你是莫想到人家家里讨碗饭吃,在人家屋檐下安一夜身的,这你该知道!于今牛既是归你看,这算看得你起,你瞧,别人肯是这么办吗?你得知道好歹,做事勤力些,不能还像先样懒懒散散东游西荡的,是不是?于今米珠薪桂,谁肯饭白给人家吃,房子白给人家住?我得在先说明白,你听见啦没有?”

“嘻,嘻,嘻!是,是,是!”猪三哈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干瘦的脸皮皱拢来,连眼睛鼻子都分不清,来了一回“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