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黑人士兵沿着长长的大街走着,乔边走边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索着克莱奥,但搜索的结果令他很失望。妇女们由人群中跑向行进的队伍,喊着、笑着,与男人们亲吻告别。
乔的身旁是卢克·鲁滨逊——一个又肥又壮的男人,他正全心全意地吸吮着大大的草莓棒棒糖。但乔并没有搭理他,仍是不住地在人群中搜索着。克莱奥一定在离这不远的地方,说不定一会就会看见她。乔又想起他和克莱奥昨晚在一起时的情景。当他离去的时候,加利福尼亚夜晚清新凉爽的空气将他重重包围,他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这个体态纤巧的女人站在门口微笑着,对他恋恋不舍。
他和她拥有一间小得可怜的小天地。他们在这里住了整整三个月。屋子非常小,因为他听说他们将在受训后开往朝鲜,于是就租了它,并把克莱奥也接来了。他们在这儿过着放纵的生活。昨天晚上,他们坐在那只大铁床旁边交谈着,半听不听地开着手提式收音机,就像以往任何一个晚上做的那样,也像爱情电影中演的那样。
一阵沉默过后,他问她:“小乔最近怎么样了?”她幸福地笑了。“噢,我的伙伴小乔越来越胖了。”她微笑着,拿起乔的一只手,把它放在她的肚子上。他感觉到了这个小生命,感到了他的生命力。这个活动正变得越来越强烈!可惜他看不到他长大的样子了,因为他就要去朝鲜了,或许这一次分离是永久的……克莱奥说:“他想要向你告别呢,亲爱的。”说完她也沉默了,动也不动,那种神情来得那么突然。后来,她一下子哭了起来。
她轻轻地吻着他,肩膀抽动着。“上帝是怎么了,他们为什么派你们去?为什么不派那些年轻人去呢?太不公平了!”
他紧紧地搂着她,他无法用语言来使她平静。
“好了,别哭了,亲爱的,别伤心了,好吗?我会回来的,放心吧,我一定会回来,在小乔出世前。”
“噢,不,你不会回来了。我知道,那根本就是一个地狱。乔呀,乔,难道战争就不能够停止吗?”
他嘶哑地说:“好了,好了,我会保重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你只要把小乔和你自己照顾好就行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乔,不要去做任何冒险的事,要保重自己。”
乔在忧伤的脸上很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把她搂得更紧了。“我会牢牢记往这句话的。我会回来的,平安回来。”
她停了停,问道:“可是我不明白,乔,我不明白黑人士兵为什么要去打仗,为什么要去和别的种族战斗?”
“亲爱的,”乔轻声地说,“我们无法选择,我们只有去打,这不是由我们能决定的。”
可是看起来,她并没有明白什么。
“好吧,不说这些了,”他说,“等我回来后,我的愿望是要当一名律师。”
克莱奥只是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说:“我不明白,乔,或许是我们从小生活的环境不同吧,母亲早就守寡,在白人的厨房里干了一辈子,我能读到中学已很不容易了。而你的命运却要比大多数黑人孩子好得多。”她走过去,从盒里取出一张皱纹纸,擤了擤鼻子。
“可我不明白什么事情跟这有关联?”
他凝视着她,为她如此固执己见而有些生气。难道她就根本看不到任何进步吗?看看卢克·鲁滨逊,看看拉尔夫·木奇。对!他们不是都已经熬过来了?她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站了起来,俯身对他说:“你不会理解的,是的,你永远不会理解,我要你呆在这儿,乔。你就该是在这儿的,是属于我和小乔的。不要离开我,乔!请不要……”她哭起来了,“乔,乔,我们该怎么办呢?也许,没有小乔会不会好点呢……”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圆睁着棕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恐惧,“噢,对不起,乔,不,我的意思是……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太紧张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她似乎不堪重负地倒在他身旁,弯着身子,泪水仍不住地往下流。看到她这副样子,他的心里也非常难受。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回想起从密西西比州哈蒂斯堡来的那个白人指挥官所说的话:“兄弟们,我们有件事要干。我们这支队伍,同全美其他的军队是一样重要的,我们正在为彻底消灭种族歧视而努力,这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事业。在我这里,我将不分彼此,一视同仁,请记住,我们是在为个人的尊严而战斗。”卢克·鲁滨逊看着这个瘦高个儿指挥官,轻蔑地一笑。
乔面对着克莱奥,坚定地说:“喂,亲爱的,情况改变了许多。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大家都在改变,我们的待遇正在提高。不管怎样,抱怨又能解决什么呢?什么也解决不了。我必须去,别无选择。”
他又在她身旁坐下来。他极力要让她相信,事情确实有了很大的改变。假若他们俩都相信,参加朝鲜战争关系到黑人士兵的利害前途,那对他来说,心里就会舒坦些,而对他和克莱奥来说,则会更加舒坦些。克莱奥擦擦眼睛,擤了擤鼻子。他们换了个话题,那就是小乔:比如他的性别与姓名。午夜刚过,他不得不离开回兵营去了。
队伍在前进着。他们背上背着背包,肩上扛着行李袋、卡宾枪、步枪。当走近巨大的白色船只时,他们有说有笑,似乎危险并不存在。他们是黑人队伍的前导,紧跟在白人队伍的后面。头顶着当午的骄阳,他们从长着棕榈树和灌木丛、两侧站满人群的夹道中穿过,队伍仍没有一丝散乱,即使便步行走时。他们脚踏着柏油路所发出的声响,也是一种轻快的节拍。可是,乔却更加着急了,因为他仍没有找到克莱奥。“她应该是安全的!”他想。
卢克·鲁滨逊走在他旁边,说着、笑着,满不在乎地说:“小伙子,我告诉你,那些可不是什么良好妇女。嗨,‘威利掌柜’,你猜,昨晚我在你们哈莱姆报纸上看到了什么?”“威利掌柜”是乔在军队中拥有的绰号。也许是乔的大学学历与工作经验而造成的吧!“我看到你们的一些黑人领袖去拜会总统,请求他准许黑人士兵到前线去战斗,说你们不愿在后防线搞后勤工作。
乔暂时放弃了对克莱奥的寻找,转过头看了看卢克,可随即又转过头继续搜索他的目标。
“帕西·约翰逊可以在这星期里的任何一天穿上我的军服,”卢克说,“他对战斗热衷过了头。我真搞不懂这一切的一切关我什么事!干嘛非让我们去?”
卢克·鲁滨逊是个不错的人,只是他对种族问题过于敏感。乔总是劝他要收敛一下脾气,做到心平气和。但是现在他无暇理会卢克。当他清楚地看到那条船,看到白人士兵登上船时,他的担心更甚了。他担心克莱奥正在向她挥手,但他却看不见。他更害怕自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也许病了,病得不能动弹,可又无法告诉他。此时,与克莱奥的点点滴滴浮上乔的心头。也许……终于,克莱奥出现了。她在前头微笑着向他招手。她的笑是最开朗、最美丽的,不带有丝毫的忧郁与难过。他太高兴了,反而不知该如何表达出来,脸上只是木木的表情。
她跑到他的跟前,“嘿,我的大兵,你是最棒的!”
“啊!”他尽力用平静的音调说,“我方才还想,还以为你不来了,忘了要和我告别了呢。”
“哦,看你那傻样儿?”看到他脸上一副滑稽的表情,她笑了起来。她告诉他,他戴上这副墨镜,背着这个背包,又没刮脸,这个样子显得很酷。她看起来是那样地神情愉快,愉快的令他有些怀疑昨晚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
她若无其事开心地陪着他一直向下走过了最后一个街区,妇女们不准再前进了。在他看着她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她的微笑比哭还使他难过。可是她根本没有哭。她走上来,很快地吻了吻他。“再见,亲爱的,我会等你。小乔和我每天都会给你写信的,一会就给你写。”说完,她没有回一下头就走了。
最后一批白人士兵正在登上那艘豪华的白色海船,这时船上传来《上帝保佑美国》的乐曲声。乔打了一个寒战,像是有一股电流通过他那瘦削的双肩。他有些迷惑,这究竟是因为《上帝保佑美国》的乐声,还是因为正在离去的克莱奥。他想让她听听音乐,想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战斗。
他们在街区中央停下来,站在那里等着,直到白人士兵全都上了船。他刚要回头再看一眼克莱奥,乐队一下中断了演奏,开始奏起《黑人城高视阔步者的舞会》。
他不相信这首为黑人而奏的乐曲竟在这时响起。他向大船望去,看到一些白人士兵站在甲板上在向黑人士兵招手微笑。他们高声喊叫:“来吧,伙计们!”并且竖起了大拇指。看到这一切,他感到心里一阵莫名的苦涩,心里非常难受。
“妙极了!”他听见卢克说,“这就是我喜欢的那种音乐。”卢克说着还轻巧地走了一个小舞步,“我猜查利先生是要我们跳着吉特巴舞登上他那豪华的白色大船。一视同仁地对待……哼!士兵?我们只算是些小丑。”
但乔却不会那样说,他非常希望那些女人能听到这曲子,尤其是克莱奥。
卢克对他咧咧嘴,“小伙子,怎么啦?你到底在生气什么?他妈的,这就是我憎恨你们这号黑人的地方。做人脾气不要太冲,只是为了让你们舒服些。难道你不觉这是我们的‘国歌’吗?”
乔仍旧沉默,只是他的怒气越来越大。他很想离开部队,让一切该死的战争见鬼去吧!可是,随着《黑人城高视阔步者的舞会》在他的耳边回响,他昂起头,挺着胸,随着部队一步步向大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