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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麦面火烧——霍中南

“八仙居”在庙湾。

山高路远,地域偏僻,“八仙居”门庭冷落,生意清淡,好在老板陶生是河南人,家传手艺,能烙一手面焦瓤松的火烧馍,好远都闻得到随风飘来的阵阵馍香。碰上湾里娃儿们嘴馋,大人肚荒,隔三差五地来照顾几回,月月也能见些收入。

河南人谋生能力强,大多有看家本领。陶生言语不多,老实厚道,但内秀,也不乏河南人的精明,里外打点得顺顺当当。莫看他不显山不露水,但和堂堂庙湾一把手崔幺叔来往甚密。远的不说,陶生夫妻从河南千里迢迢来此落地生根,不是崔幺叔关照,地基、房舍、“八仙居”等等,会从天上掉下来么?

先得从“八仙居”开张说起。

开张三天了,竟没见崔幺叔上门。陶生纳闷:莫不是有得罪的地方?摆席请客那天,叫人三请四催不说,陶生还在万忙之中亲自登门相请,嘴唇皮都磨薄了,只差下跪了,崔幺叔只是支吾不挪窝。谁也打不破这糊涂关。

又过去半月,没想到事情发生了,崔幺叔竟然不请自到。

“好生意呀!”说话间,崔幺叔披件大氅,气宇轩昂地进来。陶生愣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忙招呼道:“崔支书哎,你这贵脚真的难踏我这贱地呀!”

让进里间雅座,又抹一遍桌,擦一遍凳,摆上一杯香喷喷的绿茶。崔幺叔笑道:“陶老板说话别带刺儿,你也是场面上混的人,瞧我这身份,能和老百姓一起吆三喝四地闹酒?”

“那是那是!”陶生嘴上说话,心里盘算今儿拿啥新鲜菜肴招待崔幺叔。崔幺叔象是猜透了陶生的心思,善解人意地说:“我是瞅空儿来看看!你也莫张罗,店里有啥吃啥。盐拌萝卜丁,汤浇白菜,油炸花生米,再切块你拿手的火烧馍来就酒。我们老交情,不讲那些五的六的稀的稠的花架子?”

“那是那是!”

话虽这么说,崔幺叔头回登门,陶生岜敢怠慢?还是香菇鸡块、春笋肚片、黄花肉丸地往外端。雅座里真热闹!陶生端一盘上桌,崔幺叔说“你看你看”;再端一碗上桌,崔幺叔说“咋就不听招呼?”陶生使出了浑身解数,一直搞得满席色香味俱全了,没落下好,还把崔幺叔给气得满脸挂霜,批评得声色俱厉。

崔幺叔用完饭,抹抹嘴,抽出一张百元大票,拍在桌上:“陶老板,结帐!”

陶生苦笑:“好我的幺叔哟!你这不是寒碜我吗?你老就是吃我一辈子,也觉 得赶不上你的情。”崔幺叔正色道:“这话是咋说的?情归情,丑归丑,从古到今,天王老子地王爷,哪个下馆子不掏钱?再说我在庙湾大小也是个干部,不能叫我犯错误吧?”陶生妻接嘴道:“干部咋的?干部就没个七亲六眷?俗话说的好,人情大于王法。今儿收了你老的钱,往后还叫我们做不做人?”

崔幺叔要付再三,陶生不收再四。后来夫妻俩“冬”地给崔幺叔跪下,泪如涌泉:“幺叔待我们如再生父母,这顿饭算我们孝敬你老的成不成?再不依,我们就跪着不起来!”崔幺叔摇摇头,长叹 一口气,把钱揣进衣兜里才作罢。

三年里头,崔幺叔常来走动。“生意还好吧?”“有啥困难只管提。”“庙湾有了‘八仙居’,方便多了!”……关心爱护之情溢于言表。吃了饭,还是照例要付钱,陶生还是照例不收。时间长了,崔幺叔也懒得比划了。好在崔幺叔真不讲究,一碗肉汤半斤火烧馍三两酒也就打发了。

今年新麦上场,崔幺叔有了牌瘾。碰上没场子的时候,就把牌友领到‘八仙居’来。一天夜深,崔幺叔和了几圈牌,兴头正高,就叫陶生做碗汤烙个新麦面火烧馍,看来要对付一宵。特别地嘱咐一句,“这两天上火,嗓子发焦,和面时莫放碱。”陶生开店是个辛苦活,忙得两头不见天,今儿又熬到这会儿,早巳是头昏脑涨,懵懵懂懂。和面时,习惯成自然,还是随手撒一把碱水进去。烙好馍,端到桌上,崔幺叔饿了,抓起来就啃,一股碱味直冲喉管,就悻悻然!但是吃人家的嘴软,不好明着责怪,一股气又闷得怪难受。得找个法子发泄发泄。陶生来收拾碗筷时,崔幺叔笑嘻嘻地说:“陶老板,辛苦了!坐下来喝口水,歇歇气,幺叔给你们扯篇古迹儿解解闷。”这会儿牌友正腻味儿,忙拍手叫好。

崔幺叔清清嗓子说道:“唐朝有条好汉叫尉迟敬德,粗黑大汉,武艺高强。打江山时曾经日抢三关,夜夺八寨,本领大得天下闻名。可他不是秦琼的对手,每次比试总是输,尉迟敬德不服。秦大哥,你不就仗着称手的兵器嘛,有啥了不起?今儿我俩都不用兵器,拳脚相对,你要再胜,我就从心底里佩服你秦大哥了。这一军将得厉害。答应吧,显然以大压小;不答应吧,好象怕这黑小子。思量再三,秦琼只好应承。他们在教场里打了百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秦琼巳累得满脸是汗,气喘如牛,一直被逼到墙根,再无退路。一着急,‘嗖’地一声,秦琼从背上拔下瓦面锏,朝黑大个儿的脊梁就是一杆!哎哟,尉迟敬德一个嘴啃泥,摔在地上,气得七窍生烟。龟儿子,耳朵赶蚊子去了,明明讲好不使锏(碱)你偏要使锏(碱)啦!”众牌友迭声叫好。

陶生是聪明人,听出崔幺叔转弯抹角骂人呢!侍候你侍候到半夜五更还侍候出故事来了,气不打一处来。他压下火,平心静气地喝口水,问道:“故事讲完没儿?”崔幺叔正乐呢,笑着说,“完了完了!”陶生说,“不,还有半截儿你没讲。”

众人都愣了,又连声道:“好好,你接着茬儿讲。”

陶生不动声色,缓缓说道:“尉迟敬德大吼,秦琼,你做得初一,我也做得十五,莫怪我不讲交情。从马背上抽出钢鞭,要和秦琼玩命。照说,秦琼不是有意的,久经沙场,惯使手脚,但这话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只好和他对打。毕竟输了理,手腕子上欠点劲,顶多打了个平手。就这样从鸡叫三遍打到三星露脸,谁也没讨到便宜。秦琼的老婆左等右等等不到秦琼回家,着急哟!掌灯时分才听说在教场和黑大个儿逗着玩儿。忙叫儿子去喊老子回家。又过了大半天,儿子才回来说他俩提对儿打,黄烟蔽天,看不清头脑,不晓得谁是爹。秦琼老婆点着儿子的脑门:‘傻儿子,这些年还不晓得?用锏(碱)的是你爹!’”

众牌友轰笑。崔幺叔没随着笑,心中隐约感到,从今往后,来‘八仙居’吃饭要正儿八经地付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