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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报案(2)

所以,村民们全都冷嗖嗖的。在那一群人中弥漫着敌意,敌意甚至从他们的衣服上都能反射出来。周兴旺的脊背发凉,他知道那种敌意。他们明白无误地对着地上吐痰,吐口水是最轻蔑的行为。他们都用脚踏着自己的痰迹,还使劲地碾着。就像是各自踩着一只癞蛤蟆,或是踩着一根毒蛇的七寸。

周兴旺也一样,愤怒聚集着,在变成仇恨。周小虎,他厉声大喝,带着你的人滚出白龙村。

爹,虎哥叫着,你别管。

不管?我能不管吗?赶紧带着你的人,滚!

村民们静极了,连喘气声也听不到。那群河南人,也不再有鼾声,一定是都在暗处竖着耳朵听。

快滚!周兴旺戳向儿子的那根手指颤抖着。

虎哥慢悠悠地走到父亲身边,他的笑容明快温柔。我能滚吗爹,你替我想想看。我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滚了,那以后儿子还怎么在外头混?

你要不滚,我就报警。

看来只能这样,周小虎那一帮人虎视眈眈。周兴旺想儿大爹难做啊,他似乎只剩这条路可走。

别做这种事,虎哥耐心地劝告着父亲,这种事不能做。

周兴旺的手伸向口袋,他在掏手机。

报警?别,爹!这种事也太下流了吧。

手机掏出来了,是那种老式的翻盖手机。周兴旺的手有些抖。

报警是最下流的事了,虎哥说,没有比这个更下流的了。

我打110。

别逼我,爹。

还没等周兴旺在手机上按下第一个数字,虎哥就一把夺过去了。他折断手机翻盖,就像揪掉一只鸟的翅膀。随后,他把手机掼在地上。手机裂开,散了架,却没有变成碎片,还有些线和板连着。虎哥捡起来,再一次使出蛮力掼在地上。这一次全碎掉了,碎片飞溅。

你看你这手机老得,破烂货,还是哪一年的?虎哥笑嘻嘻的,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再给你买款新手机。像我这样的,说着,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显摆着。还能听戏呢,给你下载些京戏和楚戏,由你听。

周兴旺差一点摔倒在地,这就是儿子,他气得说不出话。继而他又转过身来,面朝乡亲们,你们谁有?谁有手机借给我,我不信叫不来警察。

敢吗?虎哥的手像按钢琴一样逐个指着他们。你们谁敢?谁要报警,我周小虎认人,可我兄弟们手上的刀子不认人。你们都老了命不值钱,儿女也都不在身边,在城里打工对吧?可你们都有孙子孙女是不?他们的刀子也不认小孩。

这话说得,那些爪牙们全都自觉地往前上了一步,片刀亮晃晃的。这场面看上去一定很假,假得就像是在拍电影,区别在于他们没有在周围架上机枪。乡亲们的表情一味地软弱温驯,颓丧地垂着头,就像是在低头认罪。

这就对了,你们都没手机。家里的电话也都坏了是吧?我爹和我闹着玩呢,你们没发现?这是我们家里的家事。虎哥说,谷子还是要收的,我们正是来帮你们收谷子。技术上的活河南人干,我们负责安全。而且乡里乡亲的,我们收费也不高。

别听他鬼扯,周兴旺叫着。

人群里有嗡嗡的低语声。不是和解,而是讥笑。掩着嘴,呜咽似的笑。这不是演戏我们看吗?李道海说,家事?在家里就说好了。一个请人来,一个来收钱。好事都让他们周家给占全了啊。操!有人跟着说,这村长当得值。最后倒霉的总是我们。就是,马大华又啐了一口,他们周家的缺德事还少吗?从前是他爹,现在是儿子,一个白道,一个黑道,个个都骑在我们头上。没办法,刘老栓叹息着说,认了吧。不认又能怎样?冯大银说,演戏吧,人家的戏台子早搭好了。

虎哥听着他们低声议论,他悠闲地吸烟,踱着方步,假装没听见。得让他们有些怨言,只要最后交钱就行。

你们都别交!周兴旺气急败坏地吼道,什么家事?这事可跟我没关系,我要护着你们。

没人理他,乡亲们充满了鄙夷。装吧。他们甚至都没了愤怒,逆来顺受的样子。怎么了你们?周兴旺说,别给钱他,这可是打劫呢。

村长,王光福说,有事你忙去吧。

我就不信他这个邪!周兴旺绝望地看着这些人,他已打定了主意。那好,我先回家。手机摔了,我家里还有电话。这警,我一定要报。

山上林木葱茏,一些地方的灌木密不透风。兔子、野猪不时地从眼前飞窜而过。周兴旺没心思注意它们。也就是这几年的事,砍伐少了,狩猎少了,树林和野兽都在多起来。他走得浑身是汗,脑袋和脖子上汗水直淌。忘了带水,喉咙干燥。出了太多的汗,会不会脱水呢?得歇会儿,周兴旺在一座野坟上坐下来。他用一片阔大的树叶给自己扇着风。下了山,涉过一条小河,再穿过三八村的那片田畈,就到新镇了。派出所就在镇政府的旁边。坐在这里,看不到白龙村的谷子,它们都在地里等着收割。

他在跟着我,周兴旺刚进家门,周小虎前后脚就到了。

你真这么想?爹,果真要报警,好置我于死地?

置你于死地?你也明白啊?不报警可以,你留在家里,让那些人走。或者你带着他们一起走。白龙村不能由着你们这么干。

爹,你跟我讲条件?

没条件,我管不了你,得有人管。

我这不也是要挣点钱吗?干这个的人多着呢,你这里我们不干还会有别人干。别太天真了爹。这些年我在外面你管过我吗?问过吗?你把这当成黑道,管它什么道?能达到目的就行。你是村长,现在你要保护他们,那么以前呢,以前你不是也这么干过吗?为了收“提留”款,为了计划生育,你专门成立督办队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你不能拿我比,周兴旺的脸胀得像猪肝,我那是工作。

嘿嘿,你无非是要让人家都怕你。恐惧!人人都怀着恐惧,一恐惧你就好办事了不是?嘿嘿,我这可都是跟你学的啊。我也一样,想办法让人怕我,一见着我就怕。我打小就知道,让人怕就能得到好处。

以前村上是有个督办队,赶过猪,拖过粮食,甚至揭过房顶上的瓦。至于王光福,还为他儿媳妇的计划生育吃过苦头。

那都是以前的事,督办队早就不在了,农村现在也已取消了所有的税费。但是,周小虎还在提那些事。他带着的那帮子人和督办队是一回事吗?不是!混帐,那怎么会是一回事?他们就是匪徒。

随你怎么说,我要做我的事,周小虎说,你别拦我。

我要管,周兴旺坚定地说,我没用管不了,可是还有国家呢。

他抓起了话筒,固定电话搁在立柜上,它是红色。

爹,你一定要逼我对你下手吗?你是我爹啊!

下不下手是你的事,我就要报警。

周兴旺记得要拨的号码是110,他要按了。虎哥又提前一步,他扯断了电话线。这一次他没摔电话机,他从墙上扯下很长一段电话线,用刀子把它割成一截一截的。它们像是一些被割断的线头,扔在地上。

这样行了吧?你真是倔强啊爹。我怎么会让你报警呢?你一报警我可就死定了。

周兴旺的脸色发白,他有片刻虚脱的感觉,眼前一黑。虎哥在注意观察他,他倒了杯水,拿来父亲的药。你不能生这么大的气,他说。

你有病,这样子生病很危险。说着,他强行把一粒药塞进父亲嘴里。吞下药片,周兴旺好受了些。

歇着吧爹,别乱动。周小虎说,我得去那边看看,记住,没你的事。走了几步,周小虎又退回来了。不要傻着去镇里,我在路上布有“钉子”。你一动脚他们就能发现,就会报到我这儿来。

做梦吧你,周兴旺说,我就算是爬,也要爬到镇里去。

周小虎长久地看着他的父亲,就像是在通过眼神比试内力。他在这会儿没有笑嘻嘻,而是眼神凌厉。那样凌厉的眼神,像是可以喷出血来。周兴旺的眼睛虽是浑浊些,可也能喷血。我说过,路上有我的“钉子”,你去不了那里。说完,他举着手机走了。

周兴旺明白“钉子”的意思,不就是放哨的吗?既如此,我不走大路,走以前的小路。自从有了通往镇上的机耕路,这条翻越白龙山的老路早就被人遗忘了。他走在路上,还想着会不会有人盯他的梢呢?所以随时都会往后看上一眼,但是他的身后并没有人。

林子里热,身上老出汗。像是被闷在笼子里,或是穿着衣服在洗热水澡。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喘气也困难。周兴旺估摸着翻过白龙山起码花了一个多小时,或者不止。终于到了山下,一条小河沟,哗哗的水。他蹲下来,喝了几捧,还顺手洗了把脸。周兴旺此时轻松些了。回头再看白龙山,他不禁有些后怕。这么热的天气,他怎么没倒在林子里呢?他若是倒在里面,就不会再有命了。

那粒被他攥在手掌心里的药丸,早就被汗水化成了泥。周兴旺在河沟里喝水时把它洗掉了。现在他又从药盒里倒出一粒来攥着。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得有所防备。

穿过一片田野,那是三八村的土地。周兴旺来到镇上,他在杂货铺里买了一瓶汽水,不慌不忙地靠在冰柜上喝。一边喝汽水一边想,儿子说一报警他就死定了是什么意思呢?这些年在外面他到底做了多少坏事?周兴旺不知道,他也管不了。但是他要管这个!周小虎不能在收谷子的时候,来做这种事,这也太丧尽天良了。既能做这种事,那他在外面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既是死定了,就让他死吧。

派出所里好像很清静,接待周兴旺的值班民警有些似曾相识。也难怪,他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经常要来镇上开会,偶尔碰个面在所难免。

周兴旺告诉民警,他是白龙村的,姓周,是村长。

哦,周村长,民警从饮水机里倒了杯白开水,先喝点水。你脸色不太好啊,民警关切地说。有事慢慢说。

我是来报警的。

报警?民警拿出记录本。

别记了,赶紧派人去吧,去现场。

听了周兴旺的叙述,值班民警去打了一通电话。不一会就回来了好些个警察。其中一个所长模样的人对周兴旺说,这些人是我们重点打击的对象。你能来报警好啊,很多农民都挺害怕,不敢报警的。我们一直在找线索,找机会在他们集中作案时一网打尽。

那些人领头的叫周小虎。周兴旺说。

周小虎?

几个警察心领神会地彼此看了一眼。他们进进出出,手铐,枪,警棍一一佩戴着。要不要穿防弹衣?有人在问。穿吧,另一个声音答道。周兴旺感到他有些虚弱,这没有花多少时间,一切井然有序。他们鱼贯登上警车。

要不要我和你们一起去?

不用了,一个人握了握周兴旺的手,不记得是不是那个所长模样的人。白龙村我们知道,那人说。

他们在路上有钉子。

你不用担心,我们有办法。那人很有耐心。

警察一下子走掉了,连同他们的车。周兴旺在镇上突然间就没事了,他心里空得慌。可以找个茶馆喝点茶,或是歇歇,找熟人聊聊天。

可是没有,他没这份闲心。周兴旺急着租了一辆三轮摩托,让人送他回白龙村。三轮摩托跑一趟白龙村十块钱。

机耕路并不平坦,三轮摩托跑着,周兴旺的屁股常常会被弹得跳起来。快到白龙村时,传来了几声尖锐的枪声。

停一会吧,周兴旺说。

摩托车手刹住车,怎么了?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警察才会开枪呢?或者仅仅是为了警告?对着天空而不是人?周兴旺躺在路边的地上,他像吞豆子似地吞下手中药丸,脖子往上梗了一下。没事,这路颠得,颠得人屁股难受。说着,眼里却滚出一行泪来。他一直就这样躺着。

摩托车手却不高兴了,说这时间耗得?我还要做别的生意呢。

周兴旺递给他十块钱,说你回吧,我不要送了。

摩托车回镇上去了,周兴旺自个儿往家里走。走了一截路,能看到白龙村的地里,已经有收割机在割谷子了。那些个铁家伙,它们割得可真快啊。在他身后,一辆急救车飞快开过来,向村口而去。

能看到村口了,那儿停着几辆警车。围着一些人,有警察,也有村民。急救车很快到了那里。能断断续续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周小虎的名字在被不同的人提到和叫着。周兴旺不想到村口去,他要从地里绕一个弯子,直接回家。这个时候他想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