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说:他学会了,这就是爱抚。他把动辄就飞逝的雾霭般的官能,依托并连接在有形的东西上。现在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这是他能够做到的最高的自我放弃。吻具有偶然性,也就是有戏剧性质:他发现她的红唇很湿润,在这之前他已经一天比一天的等待着这一刻,他凝视她的脸时,她的红唇启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想模仿许多人的情节,走上前去吻她的嘴唇。这是在一个晚上,他们离得那么近,仿佛彼此走在一座桥上,看上去似乎在效仿别人的故事,事实上这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嘴唇就在眼前,就像迎风吹来的树叶,她像以往一样把手给了他,只要抓住她的手就有相互卷进去的那一刻,卷进涡流之中去,吻就这样开始了,只维持了一两秒钟就结束,然后再重新开始,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吻,因为他们相互颤抖着,吻无法持久。他捧住她的脸对她说:“你是我的……”“是的,我是你的……”仿佛有了吻就有了相互的契约关系,她站在桥上看着河面上的波纹,换另外一种方式说:她的心从现在开始已经不平静,她的心就像河面上的波纹。
“你是我的……”男孩的舌头在嘴里抽搐着,他望着世界,想把一个吻化为永恒的那种心情使他不能与她分开,他想把她搂在胸前,但这是短暂的,他们最终会松开手臂,然而他已经说出了这句话,他被自己的这种想占有她的心情所笼罩着,世界是多么大啊,可他只需要刚才的吻能永远地持久地、保留在唇上,延续在记忆中,于是他牵着她的手过了一座桥,远远地,他看见一个挽着过时的发髻的妇女,旁边走着一个中年男人,男孩想:我牵着女孩的手已经从桥上走到了人群之中。
三岛由纪夫说:这时候,手指触摸到她的下巴颏,他感到她的下巴颏肌肤是纤细的,骨头是不坚硬的。他再次明确了在自己之外存在着另一个肉体,这样他们的接吻就更加融和了,更为热烈了。“我是你的……”女孩的舌头卷起来时,她看到的就是这种现实,她是他的,这一刻,这种现实就像一种坚实的信仰一样不可改变。她望着低低的云彩,云彩逶迤而来,似乎缠绕着自己的身体,她第一次被什么东西缠绕着,原来是刚才的一句话,从现在开始,她心甘情愿地属于他,这就是她的理想。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每次见面都会亲吻,吻的时间慢慢地变长,从最初的唇的短促一碰,变成了令人窒息的吮吸。在吮吸的奥妙里,他们开始了解到吻可以触动身体中流动的血液,吻的时间越长,血液似乎可以环绕着身体的每一部分,终于,他们的灵魂被触动了。
但他们还没有进入研究灵魂的时刻,他们刚刚与灵魂相遇又错开了它,因为他们还没有开始放逐爱情的时刻,只有放逐爱情,才会与真正的灵魂长长地相遇。
只要会面,他们会选择各种不同的场景接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他完全无法入眠,而她呢开始把耳朵贴在门上,她对自己说:什么时候我才会离开父母的巢穴,到另一个世界之中去生活。她这样幻想时,实际上是在幻想着在另外一个空间里,她与他站在一团温暖的色彩中不停止地接吻。
接吻的地点是隐蔽性的,他和她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在亲吻,所以,为了这种秘密,他们在每一次约会中都会牵手走许多的路,最后他们会进入一个僻静的地点,比如:池塘边的小树林,再比如置身在铁轨上,当他们站在铁轨上亲吻时,女孩便问男孩: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走。男孩凝望着伸向远方的铁轨线说:你会等那一天吗?
Δ互赠定情物
歌德说:当太阳的光芒从大海上射出来时,我想着你,当月亮在泉水中映呈出朦胧光辉时,我想着你,当在远方的路上,扬起尘土时,在深夜,当在狭窄的小路上漫游者战栗时,我看见了你。何为情物:她从遥远的通道向他跑来,在这个世界上她经历了一棵树和一条河流的不同关系,现在她急促地跑着,她长发披肩,穿着黑色的皮鞋,已经穿过了一棵树和一条河流的关系,她怀抱着的是一块手表,装在盒子里的一只男式手表。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不信任的就是时间,因为白昼会过去,黑夜也会过去,所以,她要送他的定情物就是一块表。上面有令她颤栗不安的时间,缓慢的、急速中流动的时间。女孩,她天生就知道时间善变,所以她不信赖时间,她奔跑着,走了许多路,一次次地经历了一棵树和一条河流的关系之后,终于寻找到了可以克制自己欲望的定情物:一块装在盒子里的手表。
从阶梯的高处,她看见了火车、飞机的速度,她想:在浙个世界上,我只要一种时间停留在他手上,让我的呼吸和我的吻停留在他未来的时间里。就这样,她感到了一种快乐:时间在那只手表上跳动、延续,能够日日夜夜地陪同那只手表在他手腕上,这是不是我的幸福?
幸福就在于确定某一时刻,那个时刻就是她的吻。于是,她怀抱着一只手表,穿过了一列火车和一架飞机的关系,它们的关系可以超脱于时间之外,因为火车奔驰在不可知的远方,飞机展开翅膀,它的升降意味着时间已经变成了魔幻花园。现在,她怀抱着那盒子,这里面装满了她的迷恋,因为对时间过去和时间将来的迷恋,所以她要亲手将这定情物锁定在他们亲吻的那个特殊空间里。
伊凡·戈尔说:在我爱情的第五千个夜晚,我依然是像从前那样羞怯:把我的白色手套弄上了蓝色,成了潮湿的采摘下来的钟形花,并且笨拙地窒息了我在口袋里为你带来的云雀。何为定情物?他怀抱着一束玫瑰花,他有点羞涩,他第一次在花店定下了一束玫瑰花。这就是他的定情物吗?从他俯下身去吻她的发丝和面颊时,她身上的香气使他震颤,这是他迄今为止,除了母亲之外嗅到的第二个女人的香气,味道犹如玫瑰花蕾,当他跟她拥抱亲吻时,他突然滋生了一种想法:他要让她身上的味道,那种特殊的香气弥漫在未来的时空,他要让她在他生活中扮演一个入侵者、一个潜伏在香气之中的、无所不在的女人。
他穿过了热闹的大街,他知道她在等他,在他们经常约会的地点等他,香气从花蕾上弥漫开来,他有一种过去没有的想法:他要让她吻过的这个女人永远像玫瑰花一样盛开着。她是他的玫瑰,惟一的玫瑰。
他穿越了一面面镜子,在镜子中,那些女人走来走去,他不了解任何女人,他只想抓住那个像玫瑰花蕾一样的女孩,突然,一个女人看见了他怀中的玫瑰,那个女人对他微笑,他不明白,一个陌生女人为什么看见了他怀中的玫瑰,会对他发出微笑。他想着花蕾上的露珠,花蕾上的阳光,花蕾上的不变的时间。
他们终于交换了定情之物。女孩将那只手表戴在了他的手腕上,他则将那束玫瑰花插进了一只花瓶。突然,他们都在各自的定情物中看见了不同的意象:一只手表伸向远方,在铁轨中轰鸣的火车上震荡时让她看见了巨大的、沉重的东西;在飞机的翅膀上震荡时则让她看见了与天空紧密相连的东西。而那束红玫瑰花则给他带来了这样的意象,他身边的女孩明天将会在玫瑰盛开时独立得像花瓣,自由得随风飘荡。
两种定情物所带来的不同意象使他们拉开了序幕。
Δ灵魂之窗
克尔凯郭尔说:女人一向是取之不尽的反思对象,是用之不竭的观察材料。我担心一个男人倘若丧失了研究女人的冲动,则他虽然可以成为他所愿意成为的一切,却决不能成为一种人——审美者。她的眼睛有时并没有停留在他身边,有人说“音乐是一个为灵魂充气的气泵。膨胀的灵魂变成巨大的气球,升到音乐厅的天花板,碰碰撞撞,挤得水泄不通。”不错,在音乐厅里,他们在听音乐,临窗而立,她有时存在,有时不存在。她不存在时已经随同音乐去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可以产生爱情,爱情到底是什么?她闭上双眼,灵魂的窗户被她关上了。实际上,她闭上双眼时是在想他,他就在身边,她为什么还要想他呢?在音乐之中她想象他不在身边,他在一顶帐篷中,独自一人,支撑着长夜,她在一段来自心灵的慢板中寻找他,她无法去超越对他的那种思念。而他的手触摸到了她的另一只手,她不断地对自己说:他就在身边,即使他在身边我也想他。也许这就是爱情。她有时又跃到了另一段音符之中去,她对自己说:也许我想念的是另一个人,不是他,不是我所熟悉的这个男人。
因此,她的灵魂那么狂放、炽烈,当她抬起头来时,她发现他也在看着别处,不错,他也在想另一个人,另一个她,她也许是在一条小巷里,撑着雨伞,她是身边的女人吗?有时候是她,有时候是一个陌生女人。
她正是飞翔的年代,这个身边的男孩可以禁锢住她的灵魂吗?而他也正是被一种更遥远的深沉的音乐所诱惑的年代,这个身边的女孩可以始终将他挽留下来吗?
克尔凯郭尔说:她带着急切的渴望、充满强劲的力量,果断决断地、超凡脱俗地冲决了罗网;宛如一只小鸟头一次得以张开翅膀。飞吧,小鸟,展翅高飞吧!真的,倘若她高傲地飞翔着离我而远去,我的痛苦会格外深切。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夜幕笼罩着他们,从音乐厅出来,两个人都在想急切地走,走,意味着他们会分开。两个不同的影子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会分开。吻别,只是为了让两个人表现出更遥远的距离感,尽管他们不想面对分离,但将他俩分开的是幻想,就像音符激起了他们对时间的幻想,他们想念另一个男人、女人,想念那陌生的旅途和陌生的帐篷,陌生的禁忌……而吻别之后,他们才发现有更多时间去想念另一个人。
爱情是一种充满禁忌、充满陌生旋律、随同时间的移动,只会变得愈来愈不可逾越的理想。当男孩与女孩在吻别之后分开,他们寻找到了一条异常虚幻的理由:在遥远的帐篷里的那个男人,以及打着雨伞行走在小巷深处的那个女孩正在表现出他们的未来。
没有谁来考证这种理由,他们一方面在吻别,另一方面努力向往着远方,向一个遥远的地平线致意,实际上是靠近那永恒的女性,那么,作为撑着雨伞行走在小巷深处的女孩,她变成了他们的幻觉,那个住在帐篷中的男人加速了她想出走的愿望。
整座城市似乎陷入了一支探戈舞曲之中,而她还没有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他呢,同样也没有一支双筒猎枪。一切仍然在此处,爱在合上双眼进入梦境时才会闪现出银色的玻璃门,现在,他们都意识到,他们已经步出了音乐厅,在各自的墙壁之中有着理想的禁忌。
爱湿润了她的双唇,从而使他辗转反侧地想着吻别所具有的魔力。他们灭了灯,爱情震颤着黑夜中的一层层波浪,他们曾有过心灵之契约:想把各自交给对方。然而,在这个夜晚他们想象出了别人的脸。
Δ迷人的偶像
弗朗索瓦丝·萨冈说:我一下子便热烈地爱上了他的嘴,他一言不发,默默地亲吻我,时而抬起头来喘喘气。那时,透过暮色中的微光,我见到了眼前那张脸庞,它显得漫不经心同时又神情专注,仿佛是副面具。他们同时去看一幕电影。这是一幕爱情电影,最初时,他们握着手看电影,但当电影中的男女主角出现时,他们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就松开了。为什么会松开手,因为他们寻找到了各自的偶像,那迷人的偶像。
偶像。发生在青春时代,偶像可以带来白云飘荡的想象力,他看着银幕中的女偶像,他仿佛觉得那个偶像是在诱惑他,当他松开她的手时,他正在经历着这种诱惑,一个来自银幕的女偶像笑吟吟地走进他的世界;而她呢,她看着那个银幕上的青年人由远而近向她走来,他那深邃的眼睛仿佛同样在诱惑他,当她松开他的手时,他已经放慢脚步,仿佛给了她一个机会,让他们相逢。
电影散场后他们又重新牵手,他们将各自的偶像铭刻在心灵的某个位置,然后牵着手。从此以后,每当他们闹情绪的时候,他们就会试图摆脱现实中的他和她,他们将目光望出去,希望他们的偶像从墙上走下来与他们约会。
除了电影中的偶像,确实还有挂在墙上的偶像。事实上,挂在墙上的偶像从白昼到夜里都存在于他们各自的空间,当他们看着各自的偶像时,仿佛进入了一片草地,躺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云朵在天空飘荡。
弗朗索瓦丝·萨冈说:我猛地倒在他的身旁,弄乱了他的头发,我们俩的头发绞在一起,他紧紧贴着我的脸颊,又热烈,又清新,身上发出一股大海的咸味。心灵和墙壁上悬挂的偶像在他们手牵手的时候也会出现在前方,他想:如果我的偶像来到我面前,她会不会让我牵着她的手呢?她想:如果我的偶像在我身边,他会不会牵着我的手穿过一条一条的街道呢?他们相互看了看,仿佛又躺在草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云朵在天空飘荡。
不错,云朵确实在天空飘荡,而他们却走在路上,这是布满尘埃的路,需要付出代价才可以通往梦想的道路。他突然问她:如果没有我,他会去爱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想着墙上悬挂起来的偶像和银幕上的偶像,高高的个子,穿着高雅,脸上隐约有一种诱惑人的笑意……她也问他:如果没有我,你会去爱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报以想象的微笑,如果没有她,他会去寻找那个银幕上的女人和悬挂在墙壁上的女人,当他说出这绝妙的幻想时,她吃了一惊,她们仍然手牵手过马路。
一阵尘埃从空中扬来时,他用身体挡住了尘埃,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相互都忘记了各自的偶像,她伸出去抚摸他的面颊,她说:你有点像电影中那个男人。他也用同样的方式说:很多的时候,看到你使我仿佛看见了电影中的那个漂亮女人。
他们不可能永远躺在草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云朵在天空飘荡。生活在他们手牵手的时候已经开始,在他们望见偶像时,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置身在历史的大舞台上。这时,他鼓励自己:我要学那个女人们心中的偶像,我要学会他的坦荡、勇敢,什么时候我才会拥有他那双深邃的目光呢?她也在鼓励自己:我要学那个在男人们心中的偶像,我要学会她的智慧、柔情,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她一样婷婷玉立地站在舞台上呢?
无论如何,他们无法摆脱那迷人的偶像,他们效仿着偶像的发型、着装,说话的姿势,为了成功地制造生活中自己的角色,把自己的角色送给恋人。
Δ红色的警示灯
米兰·昆德拉说:玫瑰花向外展露的香味:是一种冒险的意象。这个意象是她在跨进成人阶段的门槛时绽放出来的,就好像生活可以过得甜腻灿烂的一种浪漫保证,就好像是一趟邀请你横越男人的旅程。他们的手伸出去,已触摸到对方的手,除手之外,对任何别的地方的抚摸,都会产生电流。起初,从手上传递到身体内部的电流已经使他们看到了在不久之后的——一种爱欲的天堂,现在,他们仅限于触摸手,并不断提醒自己:爱情是一种长久的乐园,不能就此丧失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