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说:也许我的确有过一个短暂而毫不实际的柏拉图式的幻想,把她从我们戏虐的真空地带驱赶到卧室的交战区域。但那仅仅是在头脑中一闪而过,不留下任何痕迹的一种幻想。再一次让身体彼此碰一下——显示出了两个身体的需要和期待。因为碰触,他们已改变了昔日的关系,碰触象征着他们的感情进入了实质阶段,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合二为一,因为碰触所产生的新关系使他们有了亲近的证明。
两个人之所以碰触是因为他们彼此着迷,想去接触对方的渴望由此产生了勇气。
着迷就会不顾一切,也许这就是爱情,他们的两个身体相互碰触,一切时间和安排都在这活生生的碰触中相互牵引,所以,两个身体相互碰触把他们的着迷似的爱情植入了更深的深渊。
把两个身体的碰触比喻为深渊,这是从夏娃与亚当开始就产生的原始比喻;深渊,身体中的深渊只有身体才能陷入,只有彼此的身体在无法抗拒理性的情况下才能进入深渊,在为爱情所不可遏止的情况下才能进入最幸福的深渊。
在着迷阶段,这是两个人最神秘的阶段,当他们的身体未碰撞之前的神秘使两个人的着迷——置入海市蜃楼般的幻景,他们在不了解身体语言的情况下并不知道——两个身体的深渊有多深,直到他们进入了碰触阶段,才给爱下了一个定义,并“把它视为一种关系,两人之间一种爱到碰触关照的关系”,他和她:一点点地碰痛,在黑夜中碰痛后两人开始了一种新的、从未有过的关系……米兰·昆德拉说:因为露西,我深深爱着而最后一刻却从我身边莫名其妙跑掉的露西,是逃跑女神,是徒劳追求的女神,是虚无缥缈的女神;她的手仍然捧着我的头。陷入身体的深渊,他们的关系,已经被改变的关系从此以后进入了占有阶段,他们彼此在摹仿着人类的占有方式,然后在两个已经碰触的关系中——占有着他们特殊的关系。
从这以后,身体的深渊才成为真正的深渊,他们为陷入这种深渊的欲望而痛苦,除了短暂的幸福之外,痛苦才是深渊中的全部感觉。因为两个人要成为一个人,要让一个人属于另一个人,这本身就是虚幻,然而,他们却陷在这痛苦的深渊中为那种特殊关系而不能自拔。
我们的感情世界千百年来一定为存在着这样一种深渊而在劫难逃,进入深渊,似乎就会变得歇斯底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身体在一起碰痛的原因。
但也有这样的时刻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之中,在碰痛之后,她开始离开他。她背转身去,现在已经看不到她的脸了。脸面,即我们每时每刻面对的一个世界,他人的脸面,即变换着激烈、平静、冷漠、热情的程序,脸面问题主要依靠她的内心在改变。由内心的感觉调节。现在,她的脸重新转了回来,与刚才的那张脸相对照,现在的这张脸变得有理性多了,她在背转身去的那一时刻已经寻找到了脸面上的程序,这样的程序她每天在不停地面对……在经历了碰痛到理性的过程之中,这又是一个不确定的日子,对于一切都无法确定。爱情会不会来,会不会从他的世界,从荒野、岩浆,像风一样移植过去的种子中回来,伸出他那只不精确的手敲响她的门,扑进他怀抱,他是她的所有河流……当他,那个南方恋人回到她身边时,她想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吻他,将舌尖给他,然后追溯她的思想送给他,和他在那只疯狂的笼子里呆一夜。
Δ真面目
奥维德说:那当你离开港口的时候的风,不就是当你航行在大海中的时候和你合有的风?爱情在初生的时候是微弱的;将由习惯而坚强起来;你须得好好地养育它,它便慢慢地坚强。他摘下墨镜,置身在一场高烧之中,这是爱情的温度。这是他最真实的一刻,他在嫉妒一个男人,嫉妒那个男人与她坐在酒吧的一侧喝酒,他和那个男人原来并没有关系,他不认识那个男人,从未在这座城市见过他。他在偶然之中摘下了墨镜看见了那个男人。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在发烧,为爱情中产生的嫉妒而发烧。
他露出了真面目,他想控制她生活的另一面,于是,他在酒吧外围环绕着,仿佛在环绕着爱情的一座山峰。从摘下墨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可以清晰地看见酒吧的落地玻璃窗,看见她坐在那个男人的左侧……环绕着一座爱情的山峰,他在向上攀援,如置身在一场高烧之中:他嫉妒那男人走近了她,他嫉妒那个男人用手指夹着香烟,他的吸烟姿态显得悠闲、舒适那男人往烟灰缸里轻弹烟幕的姿态吸引了她,她笑了,他嫉妒那个男人给她带来的笑。
她在笑,他现在环绕着那座爱情的山峰,却置身在一场高烧之中,低处就是酒吧,一座从凹地上浮现在眼前的酒吧;她在酒吧之中微笑,她看着那个男人吸烟的姿态而笑。
她为什么那样笑,笑就是快乐,坐在那个男人身边,她为什么显得那样快乐。而他却在发着高烧,为爱情中产生的嫉妒而发高烧,他不甘心这样在外做一名嫉妒者,他要走进去,走进她身边去。然而,他却想做一名绅士。
奥维德说:可是那当被猎人放猎犬去追的时候的狂怒的野猪,那正在哺乳给小狮子吃的牝狮,那旅人不小心踏着的蝮蛇,都没有一个在丈夫的床上捉住情敌的女子那样可怕。爱情的雅绅士应该是这样出场的。他重新戴上了墨镜,对他而言,这副墨镜可以掩饰他的嫉妒,掩饰他为爱情而发高烧的状态。他并没有走向她;而是走向了另一侧,他佯装没有看见他们,他要做一名绅士,显得落落大方。于是,他独自一人在酒吧的另一侧坐下来。这时候他已经不再环绕着那座爱情中的山峰了。他进入了一座令他嫉妒的场景,她并没有看见他,她正举起杯来,嗅,她举杯的姿态是那样优雅,现在是那个男人欣赏她的时刻,那个男人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脸,她年轻、漂亮,再加上优雅,她吸引了他,他出去了一会儿,只几分钟,她仍然没有抬头看他,她被那个吸香烟的男人所留下的一团烟圈团住了。
那个男人又进了酒吧,他手里抱着一束花,是一束白色的百合花。他一进酒吧,那束花的香味就被携带进屋,他看见那个男人正抱着那束百合花去讨好她,在他认为,那个男人送花给她,就是为了讨好她,不过,他的举止是那么典雅,她再一次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真迷人,不过,她是对着那个男人在笑,她的笑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对他和那个男人有着不同的意义。对那个男人而言,她发出的微笑给予了他信心,取悦这个女人的信心,对他而言,她的微笑使他感受到了危险,一种发着高烧的危险。
那个男人带着她走了,他竟然可以平静地目视着那个男人把他的恋人带走,因为他想扮演一位绅士的角色,尽管忍受着嫉妒的火焰,仍然想做一名绅士,这就是他,一个陷入爱情之坑中的无可救药的人。
就在那天他学会了吸烟,在酒吧中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买了一盒香烟,他要学会那个男人吸香烟的姿态,他要挽救他的爱情。他喷着烟雾,摘下了墨镜。
Δ谎言是多么美丽
弗吉尼亚·伍尔夫说:我对你有这样的想法——你对我又是怎样想的呢?你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我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这些又都重新在我身上激起了一种局促不宁的心情……毫无疑问,她向他撒谎的时刻已到,当他问她今天下午去哪里了时,她想了想说:去商店,我去买一双女鞋,你知道的,我一直希望有一双适宜我散步时穿的鞋子,我走了好几家商店。她确实穿上了一双新鞋,他走近那束百合化,他嗅了嗅香气说:好香的花呀!她没吭声,他说:谁送你的花?她昂起头来说:我自己送给我的花。他明明知道她在撒谎,但他没有戳穿谎言。从这谎言里他感觉到她在乎他的存在,在乎他的感觉,所以她才对他撒谎。事实上,他明明知道她并没有去买鞋,而是去了一家酒吧,跟另一个男人呆在酒吧里两小时,后来那个男人送了她一束百合花。
她撒谎时看上去仍然是那样的美丽。为什么她不肯告诉他真实情况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那次与另一个男人坐在酒吧是她的个人秘密,包括那个男人送给她的一束百合花,同样也是她秘密之中的一种香气。还有另一种可能,她不承认那次酒吧约会和否定那束百合花,是因为她在记忆中,刚刚翻过去的记忆中拒绝那个男人给她带来的酒吧之约,一束百合花的香气。
现在,他总算寻找到了一种理由,一种面对她谎言而解脱的理由了。
一个美丽的谎言给他带来了解脱的理由,因为那个男人以及他送给她的百合花已经被她所否定,她把那次酒吧之约蜕变为去商店买一双散步时穿的鞋,把那束花称之为自己送自己的花。
弗吉尼亚·伍尔夫说:我老有个幻觉,仿佛有什么东西能维持一会儿不变,它有轮廓,有重量,有深度,是完完整整的。从目前看来,似乎就是我的生活。要是做得到的话,我愿意把它整个儿交给你。那个男人已经被她所否定了。他所嫉妒的那个男人已经在她心灵中被她所抹去——在记忆的深处,这难道不是他解脱的最好的理由吗?他走过去,走到她身边,她已经出售给他一个看上去美丽的谎言,她以为他相信了这个谎言,事实上他相信了,或者说假设了一个乌托邦世界:他认为她爱的人是他,而那个男人只不过是她经历中一道被否定和废弃的风景而已。不管怎么样,爱情就是在这样的假设中寻找到了它的意义:即两性之间的交往中所产生的谎言只是为了维持爱情的神话。
他已经从高烧之中走了出来,他不再嫉妒那个男人了。他已经通过那个美丽谎言得到了一种解脱,而她呢,同样在谎言中得到了另一种解脱:她此刻正穿上那双新买的散步鞋,她手挽着他的手臂,作为恋人的他,在那一瞬间,感受到自己的渴望已经在这种过程中得到了满足。
他的渴望是那样深:他渴望进入她的所有心灵的事件之中去,比如,进入一道屏障,进入正在解开生活的谜底之中;比如,他会成为她用活生生的生活来表达爱情的手段——一种永未被勾销的神话。而她的渴望同样也是那样深:为了他,她可以否定生活中偶然发生的一切,因为她在乎他的身份、位置,她在乎在这不确定的生命中一个爱情故事的被确定。
一双谎言中新买来的散步鞋,那天傍晚被她穿在脚上,她伸出手去挽住了他的手臂,她的美丽谎言给他们彼此都带来了一种爱情的形式:他们将到一条路上去散步,她紧紧地挽住他的手臂,而他却站在她身边,以证明爱情在生活中的延续性。她昂起头来看他,他又一次看到了她那迷人的微笑,看到了这个在爱情中变得狡黠的女人的内心像一面镜子一样纯净。
Δ失恋
戴维·洛奇说:她的话并没有立即沉入他的意识之中。他幻想着自己穿着睡衣,以惊人的速度跑在伦敦的大街上:挺着胸脯、挥动着双臂、两眼呆滞、张着嘴大口呼吸着空气,他被自己的幻觉深深吸引了。倘若他可以重新进入舞台,他一定会挽救他的爱情,然而,序幕已经合上,不可以重新拉开,他变成了一个失恋者。让我们进入他的世界,看看他以一种夸张的姿势,如何拒绝失恋。当她说让我们就此分手时,他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与她分手确实是突如其来的遭遇,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提出来分手。但她已经让脚下的高跟鞋发出了尖锐的声音,跟随这声音而去,是一种办法,然而他的脚步已经失去了旋律感,他的力量不可以重新贴近路面,因为他害怕他自己被重新甩回原地,事实上,他已经被她用手一推,早已在意识中被甩回了原地:他知道自己被甩了。他失恋了。
他是一个失恋者:他站在浴缸底部,让喷泉淋湿自己的身体,他裸露着,只有这样他才清醒地感到自己被她甩回了原地。从浴室出来,他披着浴巾给她打电话,他不甘心被她甩了,他想在这样诗意的夜晚,试图用电话中声音发出的柔情去挽救他的爱情。
电话通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很快挂断了电话,怎么会出现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会是谁,是不是因为出现了他,她与我为他分手,他披着浴巾感到自己被彻底地抛弃了,但他不甘心,他决定穿上衣服去找她,他要敲开她的门,凭他的手,他可以再次敲开她已经向他关紧的门。他不甘心披着一根浴巾被她抛弃在漫长的黑夜深处。于是,他出了门。
戴维·洛奇说:性与某种东西联系在一起。也许是原罪。我不清楚,我们永远无法理清。你认为自己在某个地方控制住它了,但它又会在另一个地方冒出来,要么是喜剧的,要么是悲剧的,谁也无法逃脱它。他的手已经放在她的门上,这时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还有那个男人的声音,他的手变得那样失败,他本可以敲开门,出现在那个男人和她面前,但他变成了一个失败者,他下了楼,他知道那道门已经不会对他敞开了。于是,他来到楼下,他看见了她楼上的灯光,他伫立着,他知道只要看见灯光,就意味着她会把那个男人送走。他看见了她把那个男人带到了露台上,她房间外伸出去的那片露台,是一个最有诗意的地方,他最初就是在露台上和她接的吻。
生活在演绎着令他心碎的事实,他看见那个男人正走近她,他伸出手去触摸到了她的长发,他俯下去吻了吻她的秀发。就在这一刹哪间,他觉得他已经无力挽救他的爱情了。
他垂下头,他决定做一个失恋者,做一个真正的被她甩回原处的男人。他决定沿着夜色散散步,在这样的时刻,他长长地望着夜色深处的一幢幢房子,他回到了原地,真正已经跟她分了手,从他内心深处涌起一种绝望的情绪,没有双手从身后伸出来搂住他的腰,没有吻突如其来,他感到了爱情的不可靠和短暂的绝望,但他仍然朝着夜色深处走去,仿佛只有错开她的那座露台他才有可能抬起头来。
有风吹来,他很想用悲怆的声音呼喊:我的爱情已经没有了。我是一个纯粹的失恋者,我已经从昔日的一个舞台回到了原地,我孤零零地被她所抛弃了。她已经将那个男人带到露台上去,那是抬起头来仰望到星座的地方,那是俯下身去可以吻到她脖颈的地方。我已经离开了那座露台,我回到了原地。
他确实回到了原地,他被她抛在了一片荒凉的沙滩上,他荒凉地走着,知道自己已经离她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