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上)
曾经经历人世间的危险遭遇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我。——玛格丽特·尤瑟娜尔秋雨溅湿了窗帘上的图案,一位南方妇女送我的绣花窗已经伴随我迁徙了无数年。现在,我血液中的负担已经全部卸下,黄昏将来临,在世界的暮色中我会安恬地死去,然而我此刻的呼吸声就像我的叙述一样充满了回忆。
1
永北城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用眼睛看到的第一件事物便是窗外的阳光。这与我出生有关。我脱离母胎后一直闭眼昏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上午十点钟,我的双眼奇异地睁开了。阳光照耀着窗外的景色,我的双眼一直追寻着阳光的每一幅度,因而我的母亲在后来的日子里告诉我:“川边,你生下来的时候,双眼就有一种游移不定的光芒和忧伤。”我的双眼逡巡着永北城里的每一样新鲜事物,但它是那么古老,我看到了几堵斑驳的墙壁,一座刚刚落成的带有地方民间手艺的房屋,还有永北城里的婚嫁之庆和出殡仪式,它们互相辉映,大红大绿的婚嫁与黑黑白白的出殡显示出了生者与死者的快乐。在我的儿童时代与少年时期,这两种特殊的形式使我留连忘返,我曾经一次次地作为旁观者闯入他们的队伍。
2
萍香嫁到永北城里的那天是阳光明媚的春季,几乎每一位城里的孩子和成人都跑到街道上看这位永北城外最俏丽的新娘,新娘到达小城时已是午后,我正放学归来。一阵阵鞭炮声震耳欲聋,我看到一群穿着鲜艳服装的姑娘们簇拥着新娘子萍香途经我的家门。我的母亲和祖母全都站在门口,脸上被春风荡漾起一圈又一圈欢乐,我也停住脚眯起双眼在炫目的阳光中寻找这位人人争睹的女子,她如灿烂的玫瑰般动人的面庞沉浸在一阵阵的喜气之中,微微翘起的双唇使人联想到凌晨时的一朵花蕾。这一年我十二岁,我的母亲和祖母乐滋滋地来到我的身边,拍拍我的后颈,祖母用异常清晰的声音对我耳语道:“快长大吧,川边,等你长大了,也给你娶这样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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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余的时间里我父亲正缓慢地将家传手艺——为别人绘肖像——这一经久不衰的技术传授于我,当我一次次地站在父亲身边用一支支铅笔和黑色炭铅绘着一根根线条时,我的父亲总是无限欣慰,并好几次等我画完一个人的肖像后对我说:“川边,有了这手艺,你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饿肚子。画吧,我的儿子,你的手艺会吸引很多人,会有很多人找上门来。”我听着父亲的声音,眼睛却看着桌上一堆堆干瘪枯燥、孤独褊狭的老年人的照片。这是一些老态龙钟的人在意识到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明智地决定留下自己的形象的一种形式。说实话,我那时候并不喜欢这些枯竭的面目,它们除了有一种等待死亡的到来的气息之外没有任何一点生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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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看着父亲在他开的小店里为那些女子画肖像。她们正襟危坐,注视着父亲为她们规定好的一个方向,长长的睫毛静静地被逐入了一个幻境。这些女子大都对父亲的技术赞叹不已,从她们殷红的嘴唇里散发出来的气息使父亲愉快、骄傲、虚弱。我弄不清楚更多的东西,有些女子每隔三天五天总要出现在父亲身边,脸上扑了香粉抹了胭脂,嘴唇一次比一次红艳,父亲跟她们没完没了地聊天,偶尔有一句模糊暧昧的话语。我总是站在旁边,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是什么。直到我跟父亲学手艺的某天下午,我看到萍香来到了父亲的画店。我透过父亲吐出的一口口猛烈的烟雾望过去,这个穿着红衣的女子,乌黑的头发盘成一个结实的发髻,她的双眼闪烁着一种无意识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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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父亲突然陷入了沉默寡言的困境之中,现在我回忆起父亲的炭笔声就像混乱的秋天树叶的凋零,一片片沙沙起伏的声音滚动在黄色的晚霞中。父亲取下那张肖像画抱歉地对萍香说:“这幅肖像画得不像你,明天下午我们重新画一幅好吗?”萍香的裙衣发出一阵阵的响声,我看见她对父亲点点头,然后消失在灼热的晚霞中飘动的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我又一次抬起头来,这个女子那瞬间眼里流露出来的无意识的幻觉使我看到了街道上一片随风飘荡的阴影,我的目光从此以后就簇拥着一件新鲜事物——在这个阴影的环绕中动荡不息。我回过头来,父亲正在用铅笔重新勾勒着那幅肖像。他最后彻底否定了那幅肖像,使它被一根火柴燃成了灰烬。我理解父亲的这种习性,如果他稍稍不满意的东西,惟一的方法就是用火焰毁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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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用火焰毁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当火焰发出咝咝咝咝的声音,我们将它扔在那里,留下一堆粉末,留下来的惟一痕迹便是我们内心的火焰,它烧毁了我的一个幻觉——萍香在那天下午留下的全部本质。父亲从火焰中抽出手来——他并没有发现一个旁观者在注视着他手下那堆微薄的灰烬;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儿子已经瞧见了他身上积累的虚弱和力量。我悄悄溜了出去,回到那天晚霞的孤寂中的每一条小街。当我回到家时,祖母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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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眼里的东西轻拂着那个柔和温暖的春天的晚上,我站在祖母的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抚摩了一下她的双眼,我感到一种汁液般的湿润的灰烬,正舒畅地一滴滴流下来……我想到了父亲画店的那堆灰烬,也就是那些粉末的寒冷。祖母正静静地躺着,赞赏着这种实实在在的、严密的睡眠,赞赏着她进入的现实——从她嘴里散发出的乌黑的、透明而冰冷的空气。薄薄的云彩升了起来,星星在十分寂寥的天际之间穿行、眨动着,运行在我感受到的时间之外。转眼之间,祖母的卧室成了祭奠的屋宇,她躺在那张有八十多年历史的檀香木床上,我似乎感觉到我的祖母正侧耳聆听窗外鸟儿的鸣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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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层移动的山岗上的矮树林急切地波动着绿潮,鲜红的土层划出一道道曲线,就在这块横断山脉的中心,那里每天都有葬墓人,石匠艺人日夜守候在墓园中心,为日日夜夜前来参加凭吊的亲人和家属服务。祖母的送殡队伍从家门出发,顶着细雨,参加送葬的队伍却越来越长,在这春雨的队伍里我走在后面,我的衣服已经全部淋湿,突然有一双纤长的手臂伸了过来,在细雨里我看到萍香撑着一把黑雨伞靠近我,并用小指头碰了碰我的手指。她穿着黑裙散发出一种平缓的忧伤,一种混杂在春雨中的含糊而冰冷的忧伤,自那以后,在最为无聊的岁月的冲突中,我常常感觉到这个女人最初接触我指头的抚摩已经像泉水那样有规则地悸动——它是记忆的停泊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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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了摆脱哀怨的喧闹的安眠之谷,尖锐的恸哭声已经过去。鲜红色的棺材安放在大理石高高的祭台中央,这是一个死者的秘密,是死者进入他们的仪式的熠熠闪耀的秘密。从来没有一个地方使我感受到了稠密的小树林的春雨声,我在整个仪式里都站在人群的后面。我的目光高高地昂起来以避开红色土层中那个奇异的坟茔的崛起。就在我的目光穿越空间回到人群中时,我看到萍香用一双暧昧不清的眼睛看着穿着一身孝衣的父亲。她的目光覆盖着父亲的头发和颈背,一种无法确信的目光,却在春雨的肆虐中确信着一种暧昧的占有形式。这个有着高高身材的女子依然撑着那把黑雨伞,它掩映着这个妇女身上一种热情的哀伤,它像细雨的泪腺一样将仪葬中的悒郁景象注入了我张开的粉红色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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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看到萍香的双眼久久地停留在我母亲的身上,不过那目光似乎更加隐蔽,而且蒙上了一层女人之间无法诉说的阴影。仪式过后她就撑着黑雨伞下山了,她的鞋尖上沾满了红色的泥渍,我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春雨之中。当墓地上只剩下我的家人时,我母亲的声音唤醒了我:“川边,刚才你去哪里了,祖母入土时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真是气死我,祖母生前最疼你,你这不孝子孙和逆种。”母亲的双眼哭得红红的,我现在想起来,从我看见祖母的身体躺在檀香木床上时,母亲就开始了恸哭,直到现在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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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一只春雨中的鸟蜷缩在一棵茂密的树丛中,它的羽毛是红色的。我还看到我们走回去的一条小路上开满了一种带着紫色花穗的花。我依然跟在母亲和父亲的身后,远远看上去他们俩的身影一高一低在凸凹起伏的山脉中荡来荡去。这时候我的眼神变得既又呆滞。我离我的父母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于是,我决定休息一会,我找到了一块高高的石板,我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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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突然停止了,一条逶迤在山脉中的彩虹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正在抬头看那七种颜色,尤其是那粉红色柔美的颜色时,萍香从湿润的空气中飘然而来。她站在石板下面跟我说话:“川边,你怎么还不回家呀?”我纳闷她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我在仪式之后已经看到她撑着黑雨伞走下山去了,我迷惑的双眼使她重新抬起头来:“刚才,我独自去旁边的小树林里走了一圈,我看见你的父母已经走了。我还看到你伸出小小的手臂攀越这块石板。”“你想上来吗?”“叫我萍姐。川边,伸出手拉我一把,我也想上来坐一会儿。”我的手似乎从彩虹中伸了出去,一种我从未闻到过的女人的气息从湿漉漉的空气中飘荡而来,似乎是一种花粉的香气在我因阴天、雨季、祖母的去世而交织成的颓丧的情绪之中到达。萍香坐在我的身边,她像我一样抬头看着山脉中央环绕的彩虹,她的手臂交织在膝头之间,黑色的宽大裙衣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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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边,我很小的时候也喜欢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看朝霞和暮色,我的故乡总是有开不尽的花朵,每到开放的季节,河流中飘忽着各种各样的花瓣,即使在阴雨连绵的天气中,也会感觉到飞舞的粉红色花瓣飘至头发和嘴里……”“那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我一边望着彩虹一边嘀咕。“后来,我长大了,就嫁到了永北城。”气候在转眼之间突然变冷,我忍不住痉挛了一下,萍香用手摸摸我的衣服:“川边,你的衣服还是湿的,你冷吗?”我看着越来越鲜艳的彩虹轻轻摇了摇头。我的声音类似一种变形的水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怎么渗入到四周,使萍香忧郁而温柔地笑起来。“那你什么时候让我父亲重新为你画肖像呢?”她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望着漫漫天际,我能够察觉她受到震动的呼吸声隐隐约约的慌乱。这时,彩虹从山脉中消失了,萍香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她身上的抑郁立即感染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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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冷是吗?我们回家吧,川边。”我和萍香伸延在通往城镇的乡间小路上。她的身影似乎包裹着更为遥远的灰暗而广袤的东西,这东西可以由蜕变或质变加速,变成风,变成雨,变成时间的界限和不可逾越、更改的距离。除了母亲和祖母之外,我惟一接触的妇女便是萍香——而这段开始的情节很快就进入了另一种变迁,因为不久之后我就到离城十五里的中学念书去了。每逢星期天我总是回到小城来,一方面继续跟我父亲学绘肖像,另一方面是由于一些我没法说清楚的隐私。很久以来我总是习惯在独自一人时回忆祖母的仪式之后那位穿黑裙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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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从中学回来我喜欢经过一段闹市区再拐过三条小胡同,然后就能看到萍香的家了。高高的砖墙上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和青藤,这是一幢二层小砖房,阳台上每次都晾满了飘曳的裙衣,随着风向的移动,衣裙总是晃来晃去。远远看上去,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就像一种无始无终、无标记可寻的风筝的彩翼。有一次我经过她家门口时,萍香正往铁丝上晾衣物,她看见了我便侧起身子高声唤我:“川边,到我楼上坐一会儿。”当我正被这声音的降临陷入窘迫之中时,她已经趿着鞋来开大门了。她倚在门口,那双带点悲切的双眼看着我:“进来吧,我一人闷得慌,你来跟我聊聊学校里的事。”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六的下午,我就这样跟着她进入了她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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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圈圈花束的架子下面,有一张白色圆桌,几只白色椅子,树木和房屋似乎刚刚被水冲刷一样洁净无比。萍香从屋里端来一盘子水果,她取过一把刀边削水果边对我说:“川边,你比原来长高了,长大了。”我一直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以及雪白的皮肤上一根根静脉血管沉思,她的声音我一点也没有听到,一点也没有听懂。直到她开始用这样的叙述方式跟我说话时,我才睁大双眼平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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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边,你不知道什么是婚姻,在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年代,我就知道婚姻不过是由围起来的墙壁掩映着的几个人做梦的方式。我小时候读过一些做梦的人写的书籍,他们由于在婚姻的黑暗生活中长久窒息不得不协调秩序——他们做各种各样的梦,那些梦大都美丽、抗拒、忧伤、散去如人的头发那样纤细。就在我翻拂着这些书页时,我的奶奶不时在耳边嘱咐我:‘萍香丫头,再有几个年头你就该出嫁了,女子应该嫁到很远的地方去。’我问奶奶这是为什么,奶奶抚摸着我的后颈,‘丫头,嫁得越远越好,只有这样,女人才会独立,才会每夜每夜的做好梦。’第二年春暖花开时,乔里来提亲,我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远不远。乔里告诉我要坐两天的汽车才能到永北城,于是,我答应了这桩婚事。第三年我便嫁到了永北城。”她刚刚讲到这里,突然传来敲门声,我惊讶地抬起头来,我的父亲站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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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手里抱着画板,他是前来为萍香画肖像的。而这时候,气氛显得那样沉寂,显然,父亲对于我的在场感到疑惑。我感受到父亲漫不经心的目光中有一种对我的在场的莫名其妙的担忧,但是这种目光很快就消失了。他用一种我从未看见过的柔和的眼神看了一眼萍香,也就是在这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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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母亲跑到父亲的画店看了一趟,然而她悻悻而归。我的卧室在后院,从前祖母给我做伴,那是一些我记忆中睡得最为酣畅的夜晚,自从祖母去世之后,我的睡眠仿佛也受到了挫伤。夜晚,我经常站在漆黑的窗口,经历着由黑暗阐述的许多东西的闪闪烁烁。往往在我最疲倦的时刻,我会看得见星星的辽远,尤其是下雨的夜晚,我看着一滴滴雨水跌落在树叶上。就这样,黑暗隔开了母亲和父亲的声音;隔开了永北城蓝幽幽的许多传说和故事。星期天的早晨,父亲回来了,我是在厕所里听到父亲的声音:“昨晚碰上了一位老朋友,在他家聊了一夜。”最后母亲猛然掩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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