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浩东被叫到指挥部,等着他的却不是严指挥长,而是县长牛自耕。大帐内除了县长没別人,看驾式有点谈话的意思,他想不出县长有什么必要找他单独谈话。
哦,邹浩东是吧?邹浩东说,是我,牛县长。牛县长一抬下巴,坐下吧!我们随便聊聊。邹浩东在坐下之前礼节性地给县长的茶杯续了一次水,县长冲他点点头,说了个“好”字。邹浩东觉得好字比谢字听起来受用,像是对自己人的。县长说,你别紧张。邹浩东笑道:还别说,猛不丁坐到县长面前想不紧张都不行。县长也笑笑:邹浩东是见过世面的人。当兵八年,退役后又在深圳某公司高层做管理。我也不过一个七品知县,不至于让你不紧张不行吧?邹浩东没想到县长在跟他谈话之前还做过功课,看来不是随便聊聊那么简单,这才真的想不紧张都不行了。县长,邹浩东不在你的视线之内呀!县长说,你不是忘了给我写过信吧?一句话提醒了邹浩东。这事过去快两年了,县长今天不提他还真忘了。也不是真忘,而是他相信那封信根本没有机会落入县长之手。或者既使侥幸走到了县长的案头,县长也不会把一封群众来信当回事。曾经有段时间,他十分迫切地希望上面有人来找他,可是望穿眼睛也没人来。今天他已经忘记这事了偏偏又有人提起,而且来的人竟是县长本人。他不敢确定县长是专程为那封信来的还是顺便提到那封信的?也不敢确定县长的意图。时过境迁,今天的邹浩东不愿意再回头面对那封信涉及到的问题,他打定主意决不上县长的贼船。
邹浩东写那封信是一时冲动,那时他刚从深圳回来,还没有正式接手黑洼的工作,暂时编在倒闭企业清理小组混饭吃。混了两个多月既然也掌握了一些情况,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断,就写检举信向有关部门有关领导反应林向西的问题。信寄出去以后却如石沉大海,林向西照样去乡里任职,而他也按部就班地从林向西手里接过了黑洼。事后梅子有意无意地向他透露,林向西知道他给上面写检举信的事,而且他手上就有一封从上面转下来的信。但林向西自己却守口如瓶,没露半点口风。有好几次邹浩东实在忍不住差点主动说出来,都是林向西把话岔开了。他有点吃不透林向西,既然知道他背后告他阴状,为什么还要把黑洼交给他?是显示他林向西大度还是显示他林向西强大?邹浩东总是吃不透他,林向西在大事儿上从来都不含糊,从来都不神神秘秘的。看似很豁达,但事后让他越想越觉得里面机关重重。
县长说,我们就从那封信谈起吧!你是林向西请回来的,刚回来不久就写了那封信。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心里矛盾过吗?邹浩东有会儿没接县长的话,县长耐心地等着。县长平静而没有任何色彩的目光让邹浩东不知所云,他鼓起勇气说:事情过去两年了,此一时彼一时,我今天不想再提这件事。请县长原谅。县长“哦” 道:为什么说此一时彼一时?是你的观点发生了变化还是感情发生了变化?邹浩东想了一下,说:都有。县长平静而没有任何色彩的目光停在邹浩东的脸上很久:好吧!我尊重你的感情,不过请你记着你是个老资格的共产党员,什么时候都别忘了组织纪律。邹浩东大致明白了县长的意思,说:不会。县长又说,还要自觉维护组织利益,识大体、顾大局。做得到吗?邹浩东说,没问题。县长说,不是有没有问题而是必须要做到。县长的语调忽然拔高到让邹浩东不寒而栗:黑洼这次大灾无大难,与林向西同志勇于献身的崇高精神是分不开的。林向西同志在关键时刻于群众的生命财产为重,置个人安危于不顾,这种无私无畏的英雄行为值得我们全体党员干部和全体人民学习,同时也值得我们向全省乃至全国推广。作为英难的故乡,我们应该感到光荣和自豪,同时也应该想到责任和义务。你是黑洼的村长,也是英雄的见证人,我希望你能站在一定的高度上,先于他人、先于社会来认识英雄发现英雄并向社会介绍英雄。我的话不难懂吧?邹浩东徨恐地点头,说:嗯!
送走县长,邹浩东回来面见父亲。父亲还是立在村口,那个地方曾经是他家的屋场。灾难过后,父亲不到吃饭睡觉不进他家的帐篷,时间都是在这里站过去的。他知道父亲心里比谁都难过,被毁的村子有父亲的心血父亲的骄傲,村子毁了他的四十年历史就抹平了。邹浩东走到父亲身边关切地说,爸你总在这里站着就不累吗!邹大昌襒了一眼儿子,问:县长跟你谈了些啥?邹浩东说,上边可能要在林向西身上做点文章。邹大昌问:做啥文章?邹浩东说,一场大灾总该出个把英雄吧!老邹眯着眼若有所思。邹浩东说,这事儿爸你别掺合啊!老邹茫然地看一眼儿子,仿佛没听懂他的话。儿子又说,别让人家以为您还记着他的仇。
这父子俩的对话过去个把星期也没见上边有什么动静,他们哪里知道上边正为这事吵得激烈呢?县里关于该不该树林向西为英雄的会开了几场,政府和纪委的意见不能统一。政府坚持认为,树一个英雄对弘扬正气教育人民增強党的凝集力有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纪委则认为,应该从对党对社会负责着眼,英雄是教育人民的教材,英雄就应该是人民的楷模,我们不能拿一个有严重问题的人做社会标杆。据说牛自耕县长在会上疾呼:这个社会不缺贪官,缺英雄!牛县长调离本县后,他这句话被当成语录广为传播,颇有共鸣。
不管上边的争论如何结果,林向西已经作为一张遗像挂在了林家的墙壁上。他走了,林家的日子还得过下去。这天早晨,林老爷子又一次醒过来,感觉自己的生命特征没有太大异样。他准备起来了,脚找到鞋子的时候咳了一声,这声咳是他和儿媳妇的一个约定。等他走出堂门,梅子已经把洗脸盆放在了柿树下的石桌上。老林洗罢脸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把顺在院墙根的板车打橫。先用一条长凳支好,再去回廊推来车轮,把车轮从长凳前边滚进安放车轴的凹槽。这个工作现在做得既复杂又吃力,以前根本不用这么多步骤,只须一只手提着车轮,另一只手操起车大梁,当大梁的高度与车轴的高度在一个水平线上时,抬起脚对准车轴就是一踹,车轮就稳稳当当地安上了。也许要不了多久,他连支起板车的力量都没有了,那时候这辆板车就得当废品卖给别人了。二十年前,周大昌把这辆板车分给他时,没想到他真的能拉着它去走乡窜村。分田到户那阵,老林的右派问题已经得到了平反,本该返城去过好日子,但他好像真恋上了黑洼,倔着不走了。他不走老邹也没田给他,黑洼的农田宝贝,不能让他给蹧踏了。再说他也不能算黑洼的人,没资格分田。就指着这辆板车说:这个给你,骨头痒了出去转一圈,兴许能找瓶酒喝。老林二话没说拉上板车就走,这一拉就是二十年。后来林家成了黑洼的首富,多少与这辆板车有些关系。林怀来直挺挺一个男人如今走路总象丢了二百钱似的,也多少和这辆板车有些关系。照理说他早该退休了,可他只要能穿上鞋子走出堂门,第一件事儿准是套他的板车。你若问他为什么不肯放下车把,他一定比你还茫然。仿佛负车上路和吃饭一样是他生命的一种象征,你对这事儿想不眀白他才更觉得奇怪呢!
梅子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把铝瓢,瓢里是水和面的混合物,她正在用筷子努力把这种混合物打匀。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老公爹忙碌,决不上去劝阻。只要他还能捡起他的板车,就表示他从失去儿子的悲痛中站起来了,出去走一走也是一种排解的方式和途径。她手里正调着的面糊就是给老爹准备的干粮,这些年来老爷子吃惯了儿媳妇手里的这张葱油摊饼,从不改口。
梅子盛在铝瓢里的面糊还没摊完,听到邹浩东的声音:叔今儿出去呀?老爷子说,还能总在屋里背床铺?邹浩东说,您老今儿别出去行吗?家里一会儿有客来。老爷子说,家里有梅子呀!我个糟老头子不待见客,客也不待见我。邹浩东说,今儿可是客点名要见您的。老爷子问:谁呀?邹浩东说,县长!老爷子闷了半分钟,忽然说:省长我都不见。
梅子从厨房出来,站在门口问:县长来有啥事儿?邹浩东跟老爷子白话半天,就是要招梅子出来。他说,你得有个思想准备,怕是有大事儿要发生。先别紧张,这事儿还不好说是坏事是好事。梅子说,你能不能一气儿把话说完?邹浩东的声音低了八度:应该 是为向西来的。梅子说,你不废话吗!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见到邹浩东心情就很复杂,不想跟他吵都不行。邹浩东把梅子的情绪归在他丢下林向西这件事儿上,也不指望能得到她的原谅,转身要走。梅子喊:等等!把你听到的说完了再走。邹浩东说,我并没听到什么,只是上次县长来找我谈话,我对他讲了向西最后一刻的情况,听他称向西是英雄。我想今天是不是来正式命名的。梅子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楚是悲是喜。
黑洼果然来了一个车队,这没引起黑洼人的好奇,灾后除了火车以外,凡能在路上跑的差不多都来过。好奇是从车队停下来以后才有的,车上走下来的男女站在各自的车前对受灾现场和现场外的灾民安置区作了短暂的关注以后,就随着前面的人一齐涌进了林家院子。原来他们不是奔灾区来的,也不是奔灾民来的,是奔林家来的。
家里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客人梅子有些慌乱,要让座没那么多凳子,要奉茶没那么多杯子,急促地站在人围中间手足无措。乡里的马副乡长走到她跟前说,嫂子今天不用客套,领导们都是来看望你的,你才是应该受到礼遇的对象。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牛县长。牛县长没等梅子反应过来已经把手伸到她面前了:你好梅子同志,今天才来看望你们,我这个当县长的应该检讨。梅子感觉嗓子眼象卡了个什么东西,想说的话说不出来,憋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几个记者围上来抢拍县长和梅子握手的镜头,电视台的录音棒在她和县长的鼻子下面左右倒换。县长说,请节哀吧!英雄为人民而死,死得其所。梅子心里忽闪了一下,英雄这个词象块烧红的烙铁,烙得心里嗞嗞地冒烟。县长这时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站在他身后的政府办秘书肖凡悄声吩咐一个乡干部:椅子。乡干部赶紧搬来两把椅子交给肖凡,肖凡说,县长、梅大姐请坐下谈话。县长扶着椅子背对梅子说,坐吧!梅子不能拒绝,随县长坐下。满屋满院子的人都站着,梅子象坐在一片苞谷地里,焐得透不过气来。县长问:我们英雄的父亲呢?梅子答到:父亲出门了。县长又问: 儿子呢?梅子答:上学去了。县长说,这很好,英雄走了,我们活着的人更得好好地活着,这正是英雄所期望的。
接下来县长跟梅子拉开了家常,问生活有困难没有?对政府有要求没有?梅子说没有。县长当即给乡政府下达指令:从现在起这个家庭所有的问题都是后垱乡政府的工作,她们有困难你们要解决好,你们解决不了的向县政府汇报,向我汇报。副乡长马安全表态:请县长放心,我们一定积极、主动、妥善地安置好英雄家属的生活。之后,县长说,我们现在该去英雄墓地祭奠英灵了。众人闻风而动,跟随县长一起涌出林家院子。
为英雄扫墓是整个活动的第二项内容,乡政府已经为县长准备好了要向英雄敬献的花圈,大队人马一动,花圈就抬在前面。这个场面比当初为林向西送葬要隆重得多,一路上赚来不少內容复杂的目光。当队伍行进到黑山后坡,众人面对没膝的草窠和45度倾斜的坡脚线,未免有些迟疑。其中不乏穿高根的女士,更如同走刀山。但因为这是去祭奠英雄,有苦也不敢叫,只能咬紧牙关往里走。路上险象环生,惊叫之声不绝于耳。后来连县长都崴了脚,花圈也撕破了。走到墓地一清点,半数以上的人带了伤。大家的情绪受到重创,直接影响到对英雄的敬意,尤其是伤了脚腂的,难免为归途伤脑筋,哪里还能全心全意完成仪式?吊唁活动因而做得松松垮垮的,令县长很不愉快。仪式结束后,县长在墓地前有几句简单的讲话,对某些同志缺乏严肃态度提出了严肃批评。我们学英雄学什么?首先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县长说完态度急转之下:应该考虑给英雄迁墓,这里不合适。县长強调了两点,一是这个墓太简单了不是英雄的待遇。二是我们正在逐级往上报,林向西同志的事迹最终要到国家民政部,以后会有高层领导和高层媒体走近我们的英雄,这个地方太不方便了。大家纷纷附和,称县长高瞻远瞩。接下来征求家属的意见,梅子却说不出意见来。这种场合实际上她已经丧失了话语权,一同失掉的还有勇气。
迁坟的事在梅子拿不出意见的情况下形成了定议,县长喊:马安全邹浩东!人们听县长的口气象听戏里面包大人呼他的门将。马安全先应了,邹浩东站在人群外围,应得迟了些。县长向他招手:来来,到前面来!邹浩东挤到县长跟前,县长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俩了,给你们一个星期时间。我先说标准,墓要混凝土结构,规格要比这个大两倍。还要树一块碑,碑料用花岗岩或者青石。第二个问题是墓址选择,路是首要条件。其次是场地,起码得保证今天这个规模的活动能正常开展。我个人的意见,村口就比较合适,黑山崩塌空出来的地正好派上用场,那里又是林向西同志献身的地方,有纪念意义。马安全说,县长的话绝对非常正确,我们就不再考虑选址的问题了。只是这个工程费用问题······县长说,你跟我斤斤计较是吧?黑洼重建政府要筹资几百万,这个压力我分摊给你了吗?马安全嘿嘿笑道:这不是县长体谅后垱穷吗!县长想想说,好吧!你回头弄个计划给我。像忽然想起邹浩东似地:你怎么一言不发?邹浩东也嘿嘿:有我说话的份吗?县长说,县、乡、村三位一体,少了你这头这个体制就不算完整。邹浩东说,那我说啦!县长白了他一眼。邹浩东说,有个问题,迁坟的事儿,发言权可能不在梅子这里,而在林老爷子那里,他的态度很关键。县长有点不耐烦:工作你做。还有吗?邹浩东噎红了脸,说: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