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特别干燥,入秋后就沒有好好下过一场雨,到了冬天更是一星儿雨水不见。地里的秋作物象长在石板上一样,痩得只剩一根茎。人们都在操心来年开春的日子,作为黑洼当家人的邹大昌更是着急上火。黑洼田地窄,逢到好年景也就是个三百六的标准。三百六是什么概念?一天不足1斤壳粮。还都是下扬粮,上扬粮要交给国家。这里有必要对下扬上扬加几句注解,懂得的人可以跳过去。粮食净场有很多道程序,其中最重要的是过掀,也就是扬。一木掀粮食迎风扬出去,颗粒饱满的飞得远,为上扬。次等的落在风掀口,为下扬。下扬出米率低,还多碎米,不出饭。人要骂谁没出息,就说:一升碎米!如今遇到冬旱,来年三百六也难保了。邹大昌去公社找主任,想多要几个亦工亦农的指标。后垱在建工厂,工厂里有些苦活脏活正式工不愿干,得招农民去干。一个进厂农民一月能挣二十八块钱,工资的百分之七十交集体,百分之三十归自己。这应该算中国最早的农民工了。邹大昌那天没要到指标,只要到一个许诺,这个许诺还有条件:你得先接受一个右派。公社主任说。指标没要到要来张活口,邹大昌急得跳脚:你让我拿什么养他?公社主任变脸象婆娘脱裤子,一拉就下来:叫什么叫!他长着一双手,要你养他?邹大昌说,黑洼谁没长手呢!不照样没饭吃。公社主任说,那是你阶级斗争抓得不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回正好给你个活靶子。等见面才知道,右派不止一个,而是一家。右派带着女人,女人肚子里怀着娃。
邹大昌在后垱找了挂牛车,捎上右派和大肚子女人回黑洼。女人捧着肚子朝邹大昌躹躬:大哥你是好人。邹大昌说,好啦上车吧!再磨蹭天黑回不到家啦!女人蹶着屁股往车上爬,右派在车上抓着女人的肩膀往上扯,女人受到挤圧,哎呀呀的叫唤。邹大昌在后面捧着女人的屁股抬了一下,女人便象个球一样滚上了车。他心里想,女人的屁股痩了些,没我女人屁股肉。黄昏漫漫,老牛破车,邹大昌抄着手,回头看踡缩在一起的两个倒霉蛋,喊:嗨!别睡哩小心着凉。男人没吭声,女人的肩膀动了一下,证明自己醒着: 大哥我们想睡还睡不着呢!邹大昌问,你们咋回事,右派不是早打过了吗?还是女人答话: 怨他嘴贱。这个右派叫林怀来,是城关中学的老师,反右斗争初期借调到人武部搞运动。人武部缺知识分子,不是反右的重点,运动过去得很平稳。就因为平稳林怀来才忘乎所以,对运动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妄加评论,尤其是他的老师在这场运动中被打成了右派使他失去了自制,在很多场合大放厥词。结果被当成漏网之鱼给捞上来了。邹大昌听了冷笑,我当右派是个什么怪物?就是二杆子嘛!
山里黄昏不经熬,一眨眼天就黑了,邹大昌交待他们:夜里风硬,把被子打开披上。女人说,大哥你净想着我们了,你坐在前面才冷哩!邹大昌说,你们城里人比不得我们山里人皮实。女人忽然抽抽答答起来:这以后我们也成山里人了,我的娃一落地就是这山里人了。
邹大昌把牛车直接赶进了他家院子,朝屋里喊: 来客了!屋里嗳了一声,人还没见面,先凸出一个圆滚滚的肚子来。车上的女人呀地惊叫,低头看自己,竟分不出大小。这下两个女人找到知音了,相互拉着手问几个月了?一个说七个月,另一个说,我也七个月。和女人比,男人生分多了。邹大昌招呼客人的口气有些生硬:进屋吧!别在外头卖洋姜了。林怀来象是被赶进屠宰场的羊,走得迟迟疑疑的。邹大昌对自己的女人说,都还饿着哩!女人说,我弄饭去。那年头家里来两个客就如同遭了匪,踮着脚尖把客待走了往后得勒着裤带过好一阵子。邹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待客不能太寒酸,何况人家还是城里来的。那晚女主人端上桌子的竟是不掺假的米饭,还做了四个菜:一碗薰肉炒芮笋,一碗蒜苗叶煎鸡蛋,一碟子腌萝卜条和一个青菜汤。客走后,邹大昌对女人说,以后不打算过了吧!女人说,我不是给你长脸吗?邹大昌说,好喔长脸长到右派身上去了我这脸还是脸吗?女人说,右派咋的?人家那是落架的凤凰。
邹大昌把林怀来两口子安顿在村子西头一间守夜用的草房子里,村子西头靠近山梁是个栓牛场,黑洼的大畜牲春夏秋三个季节都宿在这里。宿在这里是为了白天赶上山方便,但同时也带来了不方便。栓牛场和村子隔段距离,晚上得派人守夜,这孤零零的草房子就是给守夜人准备的。眼下是冬天,牲畜进栏越冬,这间草房子就空出来了。邹大昌把林怀来安顿在这里并非权宜之计,他打算来年开春把队里的耕牛交给林怀来,晚上守夜白天放牧都是他的。林怀来落地生根,一住下来就沒挪过窝,后来这里就成了林家的宅基地。四十年后黑山大难,这里是唯一一个幸免的角落。
林怀来的女人在这间草房子里住了六十四天临产,生下一个男婴,比邹大昌的儿子晚出世三天。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一个灾难降临到林怀来的头上。他把队里一个牛犊子的两条前腿生生地轧断了。
这个事故是林怀来的劫数,那天傍晚赶牛下山时,他在牛群的后路上按放了一个老虎夹子。老虎夹子是山户人家自制的一种捕猎工具,你听它的名字就能想到它的威力。林怀来弄这么个东西是想给女人逮只野物补身子,那时候人穷,山上远没有现在穷,山里不缺野物。想给坐月子的女人补补身子,本来不用弄这么大动静,挖个陷阱下个笼子,随便逮只该死的獾子兔子什么的就够她吃上两天。但林怀来不精通此道,这个老虎夹子是他借来的。也不是在黑洼借的,是向邻村一个放羊老倌借的。老倌从来不逮小虫小兽,就喜欢逮野猪,所以只有这个夹子。林怀来心想,如果侥幸逮到一头野猪够女人吃满月,省得总找别人借家伙。老倌很负责任地给他演示了几遍,嘱咐他一定要小心,千万要放在人和牲口走不到的地方。林怀来也够谨慎,他找的这个地方是个崖坎,下面是陡坡,坡上长满荊刺窝、葛藤架,人和牲口断然走不到这个地方。为了安全起见,又选择在收工后安置,但偏偏还是出了鬼。一个牛犊夹在牛群中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撒起欢子来。前后左右都是牛,它一撂蹶子难免冲撞别人,被冲撞的如果是老牛倒还罢了,如果也是犊子就会跟着它一起撂蹶子。林怀来和牛群还有一段距离,等他追上来的时候已经有三、四头牛脱离了群体,林怀来费了很大劲才把它们邀回来。然而那头捣蛋的犊子还没有疯够,走了没几步又掉过头,挑衅似地瞪着他。林怀来想把它逼回去,就张开双臂迎着它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没把它逼回去,倒把它逼急了,忽然一甩屁股撒腿就往来路跑。
这头不要命的犊子踩响了林怀来的老虎夹子,两条前腿被生生地轧断了。邹大昌在县里参加四级干部大会,民兵排长邹大顺没主张,连夜把林怀来梱到了公社,正好撞上人武部一个姓牛的政工股长在后垱公干。牛股长说,这个人交给我了,明天把他带回县里去发落。
邹大昌的女人王桂香在家里焐月子,女人生孩子一个月出不得门,这是后垱的规矩。忽然听到大门外有人喊:嫂子救救我们!出来一看是林怀来的女人抱着孩子跪在门外,急得跺着脚喊:哎呀向菁妹子你咋跑出来了?向菁哭道:嫂子,林怀来活不成了。王桂香急问出了什么事?向菁遂把林怀来的事情说给王桂香,王桂香骂一声: 邹大顺个混球!她把向菁拉起来: 莫急!我这就叫人找大顺,让他把人给我带回来。向菁说,怕是来不及了,牛股长今天要把他带走。他落在姓牛的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王桂香问: 姓牛的跟他有仇?向菁点点头:都是 因为我。王桂香明白了,一桩风流债。这种事本来是私事,现在弄成公事了,弄成公事整死人都不用负责任。这可咋办?邹大昌不在家,凭邹大顺个混球肯定对付不了那姓牛的。王桂香问: 妹子你啥主意?向菁说,我去找那姓牛的。王桂香这就知道要出事了。向菁说,嫂子我只有把这孩子托负给你了,怀来如果还有命回来就把孩子给他。如果他回不来,嫂子你就当多生了一个。王桂香是个硬巴巴的女人,轻易不落泪,那天却哭在向菁前头。妹子你刚落月呀!身子经不得折腾,会落下一身毛病的。向菁咬着腮帮子说,我若不去他只有死一条路。临走时,向菁给王桂香叩了一个头:嫂子,我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儿了。王桂香接过孩子说,妹子放心,我若只剩最后一滴奶,一定是喂你的儿。两个女人就这样挥泪告别了,向菁一走再也没回来。究竞她是怎么找的姓牛的,又是怎么失踪的谁也说不清,只知道姓牛的并沒有放过林怀来。向菁舍己救夫的行为只拖延了一天时间,不过这一天时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邹大昌回来了。
邹大昌坚持要带林怀来回黑洼接受批斗:他在黑洼搞了破坏活动得就地对他实行专政,不然我没法向群众交待。公社主任出面调停,最后达成了协议:先在黑洼开斗争会然后交人武部。
那是一次空前惨烈的批斗,梱綁吊打跪瓦碴坐飞机,能用的酷刑都用了,等人武部来提人,林怀来只剩一口气没断,这人便带不走了。
林怀来康复以后还做他的牛倌,只是性格更孤僻了,跟谁都不说话,迎头遇到人必定绕道走。王桂香抱着孩子去看过他两回,叫他给孩子起个名。他木讷地看着王桂香,却不看王桂香怀里的孩子。王桂香又说,你该去寻寻向菁。他还是不说话,还是木讷地看着王桂香。孩子象是能感觉到父亲的冷漠似的,哇地一声大哭。王桂香忙解开衣襟,捧出肥硕的奶子。偶然一抬头,发现那双木讷的眼神正盯着她的奶发痴,碰到王桂香的目光也不躲闪。王桂香心里一颤:完了!他脑子怕是出毛病了。
打那天起,王桂香没再想过要把孩子交给林怀来,林怀来也不找她要,好象这孩子本来就不是他的。一直到冬天耕牛入栏圈养,林怀来闲下来了,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寄养在别人家里。此时孩子已经满二百天,舌头开始能弹出一、两个单音来:妈、妈,波、波,林怀来第一次听到孩子小鸟一样的叫声,心里甭提多高兴,遗憾的是孩子叫的不是爸爸。道理当然很简单,他没带孩子。这种现象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得要回自己的儿子。林怀来开了口,王桂香不能不给。但她提出了一个问题:孩子没断奶,你抱回去拿啥养他?林怀来说,我找老羊倌借了只奶羊,以后煮羊奶喂他。
林怀来抱回儿子的当晚,父子俩都没睡成觉。儿子闹了一夜,他抱着儿子走了一夜。王桂香何曾睡过,天一亮就往林怀来屋里跑。老远听到孩子嘶哑的哭声,她的心象浸了水的毛巾,越拧越紧。跑到林怀来的小屋门前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你杀孩子呀!
孩子回到王桂香怀里就安静了,小脸直往她怀里扎。这是饿了。但王桂香不敢急着喂他,孩子不住地噎气,她怕孩子呛着。不喂孩子自己就难受,奶子胀了一夜,要爆炸似地疼,已经揣不进去了,只能敞开胸怀。林怀来看着那只鼓胀的奶子在他眼前一颤一颤地跳动,心里突然澎湃起一种渴望,一种想捧捧它想咂吮一口的渴望。这种渴望一从心底翻上来就不可遏制,象一匹狂乱的野马势不可挡。王桂香看到了他的贪婪,听到了他的喉节滚动的声音,颤着声问:你想做啥?这本来应该是一声喝喊,却问得软绵绵的,让她自己都觉得丢人。林怀来象是受到了鼓励,毫不犹豫地伸出了他的双手。那一刹那,王桂香感到负重的身体被一双厚实的手掌轻轻托起,疼痛的感觉不再那么強烈。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林怀来卟咚一声跪在地上,仰起头刚好噙住那颗樱桃般红润的乳头。顷刻间乳房的内压急剧下降,那种惬意的快感几乎让王桂香晕眩。
林怀来和儿子同吮一只奶的事情以后又有发生过,不过那已经相当接近醉翁之意了。这事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到了邹大昌手里,成了他狠抓阶级斗争的动力,什么时侯想起来什么时侯站在大门口喊:大顺,把狗日的林怀来给我梱来批斗。王桂香一听批斗林怀来就往屋里躲,她心里几分明白,男人斗林怀来是斗给她看的。她若在场,男人斗得更来劲,林怀来就得多受一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