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指挥长这是第一次走进邹浩东家的帐篷,时间是晚上九点多钟,一同来的还有肖秘书和马副乡长。一行三人先进邹浩东父母住的帐篷,老俩口很意外,不知道该如何待客。帐篷内雍塞混乱,连个让座的地方都沒有。严指挥长见两个老人局促不安的样子,心里有些愧疚,但既然进来了还是要秀一下场: 这么晚来打扰你们了,没别的事,就是来看看你们住得好不好?王桂香说,好哩!这不是遭灾吗,能有个住的地方就不错,多亏政府了。严指挥长说,目前是困难点,希望大家克服一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政府再难也要保证你们在新房里暖暖和和地过冬。王桂香说,好哩好哩!多亏政府。严指挥长问: 老邹你还好吧?老邹说,还好!我没啥大毛病。严指挥说,那就好,要多注意身体。你们休息吧!我找一下浩东。邹浩东已经过这边来了,正打算进来,见严指挥长往外退就让在一边。
邹浩东家分了两顶帐篷,父母住一顶他住一顶。他是村长,免不了有人来访,需要个相对宽厰的环境,所以一个人占了一间。这间帐篷就很整洁,当然首先是简单。紧靠里边是一张钢质行军床,床上的铺垫还是军用品。虽说退役十年了,他仍然保留着军人习惯,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床前呈7字型摆放了一张学生用的条桌,桌面上摞着一些书刊报纸,有一本摊开着,显然正在阅读中。中央是一张玻璃钢茶几,有一套南方人用的功夫茶具,这在内地人眼里是个稀罕物件。剩下的就是几把椅子。严指挥长也是军人出身,很欣赏这种简单的风格,往帐蓬里一站立刻就有一种亲切感。来来来,都坐下,让我们今天开开眼界,品品邹浩东的茶艺。马安全掂起一只茶杯托在掌心里,问: 南方淡水资源是不是很贫乏?喝茶都改酒杯了。肖凡说,人家那叫品茶,你说的是喝茶。不是一回事。邹浩东说,功夫茶是一种情调,南方人有点小情调。我在深圳从不一个人弄这套功夫,都是遇到人了随大流,而且多是人家筛茶。今天算是半吊子碰到门外汉,瞎充一回能。说着话茶壶里水已经开了。先用开水把全套工具过一遍,然后在茶碗里盛满茶叶。邹浩东又说,这是铁观音,铁观音汤俨、耐泡,适合喝功夫茶,换成我们的清茶绿茶,两道汤一过就沒汁了。接下来是洗茶,先用碗盖扣住茶叶,不必扣得太严实,从碗盖上把开水慢慢注入到茶碗里面,焖三十秒,让茶叶润透。然后轻轻压紧碗盖,让茶碗里的水慢慢往外溢。最后滤尽第一道汤,重新注进开水,然后筛茶。茶汤筛进一把拳头大小的紫砂茶壶,这才到斟茶。斟茶不是一盏一盏地斟,是把几只杯子并成一条线,茶汤凌空而下,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来回走,直到把几只杯子同时斟满。茶客也不必介意有没有拿错杯子,反正下一轮仍然得洗。筛茶的费了半天功夫,茶客却只能啜一小口,性子急的茶还没有湿口就直截进了咽道。哪里能品出味来?邹浩东说,喝茶有讲究呢!茶端起来先闻,鼻息把茶香吸进去,让茶香在肺腑之间回转,之后才是品。茶在口中也有一次回转,这样才能唇齿留香。大家听了都不以为然,不就是个茶吗!又能香到哪里去?茶过三巡,严指挥长先没耐性了,说:没喝够的还是去找碗吧!这哪是功夫茶?是茶功夫。马安全说,以前总以为南方人时间观念强,看来不是的。他们的时间其实比他们的钞票更多。严指挥长说,别搞了我们说点事吧!
严指挥长说的事不新鲜,还是迁坟的事。刚才县长来了电话,说省里决定表彰林向西了。这个决定一旦下达,宣传上就会有大行动,很可能要派记者团到黑洼来。得抢在记者前头先把墓迁出来,不然没法向外界交待。县长说,本来不想惊动你的,但里边可能存在一些问题,还得你过问一下。严指挥长说:
先说说看,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马安全说,家属这头已经接触过了,主要问题在老爷子身上。他的工作做起来有点难,不管你说什么他都当沒听见。我认为老爷子的工作不用做了,干脆趁他出门先迁出来再说。严指挥长问:群众这头呢?马安全说,群众这头最好别碰这个马蜂窝。你不去找他兴许没话说,你请他说,没话他也会找个话头说。严指挥长接着问肖凡:肖秘书你看呢?肖凡说,这项工作我没有介入,没有发言权。严指挥长的目光最后落在邹浩东身上:说说你的看法,你的意见很关健。邹浩东说,指挥长这话说重了。严指挥长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县长的话。我认为这话沒什么不对,黑洼本来就是你的嘛!邹浩东起初想说点看法的,这会儿不想说了。
我没有更好的意见,虽然觉得还是应该先做工作,但工作能做到什么程度心里没底。如果做夹生了,那倒真不如不做。
严指挥长问:不做会夹生吗?
邹浩东说,不好说。
马安全说,别这样含糊其辞行不行,拿出自己的态度来。你不妨亮个底,在这件事情上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障碍?
邹浩东说,我心里有沒有障碍不重要,马副乡长别总是拿眼睛盯着我。就算我心里有障碍不也还得服从领导吗?
马安全说,那不一样。
严指挥长双手同时做了个下压的动作,说:争论的焦点错了,方式也不对。现在的焦点是群众工作做还是不做?做该如何做?不做会出什么问题?我们要心中有数,别等问题出来了不知所措。这话对马安全是个压力,他不敢保证迁坟过程中不出问题,万一出了问题,是他主张不做工作的,责任就该他担。
邹大昌老俩口在这边把儿子帐篷里的争论听得清清楚楚,王桂香说,老头子你听见没,咱们儿子挨整呢!邹大昌说,你把晚上煮的苞谷端几个过去。王桂香把苞谷棒子又用开水浸了几分钟,端进儿子的帐篷,喊:领导们饿了吧!来,啃两个苞谷压压。严指挥长说,这可是好东西呀!大娘谢谢你。王桂香说,谢啥呢!自家地里的,不值当。王桂香从儿子帐篷里退出来,悄悄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只听严指挥长说,邹浩东你怎么不啃?邹浩东说,我晚上啃了三个,这会儿肚子还胀,老想放屁,又不好意思,正难受呢!王桂香在心里骂:臭屁儿子说什么说,让他们多啃几个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严指挥长却说,有屁就放,谁让你憋着?多放几个屁有好处。看来他是真想放几个屁,啃完一个接着又啃第二个。第二个沒啃完,看样子是撑着了,他把半截棒子放回篮子里,说:聊句题外话吧浩东!听说你跟林向西有点过节?邹浩东迟疑了一下说,曾经有过。严指挥长问,后来呢,怎么化解的?邹浩东说,没有特意去化解。不是说时间可以化解一切吗?严指挥长说,也就是说你心里没有疙瘩了?邹浩东沉吟着,说:指挥长这不是题外话吧?严指挥长没有急着否认,稍后说,县长有句话让我转告你,他希望你能放弃个人恩怨,以大局为重。这话也许多余,但可以理解。你说呢?严指挥长似乎并不介意邹浩东的反应,紧接着又说,行!你们一起再议议,我有事先走一步。
严指挥长走后,三个人又小坐了一会儿,说再议其实谁都不想再议。最后是马安全定板:就这样吧!明天邹浩东安派几个人,最好找楞头青,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种。待遇给厚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送走肖凡马安全,邹浩东走到父母的帐前,问:妈!睡了吗?
里面应:还沒呢,进来吧!
父母都歪靠在床上,正在等他。邹浩东走过去坐到床前,说:爸,我遇到难事儿了。邹大昌唔道:我都听到了。你咋打算?邹浩东说,我除了执行还能咋打算?这回恐怕你们的耳根子不得清净了,替我听骂吧!邹大昌说,骂也还受得起,受不起了还能装聋,我怕的是你做不下去。邹浩东说,那倒好了!真做不了他们还能说我啥?邹大昌一拍床沿,喝道:糊涂!让别人担了斤两,以后谁还听你的?当干部不能掺假,是假戏也得真唱。除非你不上台,上了台就不能自己砸台,砸台了别人不说你做假,说你没本事。邹浩东说,我自己不愿做的事还不能敷衍吗?邹大昌说,不能。不愿意做不做,做就要做成!邹浩东一声苦笑:爸你说得轻巧,县长乡长都督着呢!我现在就是驾在套里的牛,由不得自己的性了。邹大昌说,不能硬抗你不会想辙吗?当年林怀来弄死了一头牛,县里来人要把他押走,我硬是把他保下来了。那个年代不比现在紧吗?紧是紧的做法呀!我先开他的斗争会。他弄死的是黑洼的牛,在黑洼斗他天公地道。我是真斗他,往死里斗往死里整。等上头来人押他,他就剩半条命了,还怎么跟他们走?那就是场假戏,但必得真唱。你妈个老糊涂看不懂,念叨了几十年,怪我对他下毒手。我不毒行吗?王桂香说,你也太毒了点,万一失手整死了呢?邹大昌说,真整死了那是他该死,我下手的都是不伤命的地方。
人老了有两爱,一爱提当年勇, 二爱教训人。邹浩东心里不能认同父亲的做法。父亲思想里有太重的统治欲,尽管他根本不能算着一个统治者。在他老人家心里,一个村子的行政权力也是一种政治。几十年来他就立于这种村级政治的舞台上,养就了小政治家的小胸襟,无时无刻不想着炫耀自己的权力,炫耀自己行使权力的魄力。因为只有这样权力才能不断地被认证,被接受。和父亲不同,邹浩东仅仅把村长当着一份工作,就象他在深圳打的一份工。职业和权欲是两回事,职业需要的是忠诚,而权力需要的是经营,他恰恰不热衷经营。按他的想法,村长的工作是可以程序化的。比如迁坟,应该交给村民讨论,村民同意就迁不同意就不迁。而不是决策者在屋里挖空心思地想办法应对可能跳出来的反对派。如果村长可以这样当,那就省事了。
邹浩东站起来准备走了,父亲又问了一句: 你想好怎么做了吗?邹浩东说,还用想吗?霸王拉弓——硬上呗!我操心的倒不是这头,是林叔。他们不想让他知道,准备趁他出门偷偷迁。老爷子够苦了,我实在不忍心再伤他的感情。王桂香说,你去告诉他呀!邹浩东说,刚定下来的事我就去告密我成啥了?再说这么晚了我去叫她的门也不合适呀!王桂香一拍床铺:我去!
第二天,马安全问邹浩东人安派好了沒有?邹浩东说,安派好了但老爷子好像没出门,你看要不要现在就动手?马安全说,再等等看。等到快晌午了还是没见老爷子出门,邹浩东说,估计老爷子今天休息,不出门了。马安全急得团团转:他怎么今天就不出门了呢?邹浩东说,老爷子现在是不如从前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常有的事。马安全再怎么急也不能上门去催,要晒网只能等他把网晒好。可是老爷子这回好像是要把网收起来了,等了三天还不见动静。马安全等不及了,对邹浩东说,情况不对劲,老爷子怕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咱们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今天夜里行动吧!
邹浩东把人找来布置任务,大家一听说晚上开工就开始讨价还价,说晚上干活不比白天,黑灯瞎火的不方便。问工钱有没有加的?有就干,没有另请高明。邹浩东说,你们干脆把马副乡长绑了,直截找政府索要赎金比干这个快多了。马安全牙一咬,说:加!天亮前把活干完每人加一百。众皆勇跃,说:乡长牛,不像村长狗逼。邹浩东说,乡长牛没你们牛,这回可没说的了,干活去吧!
一干人摸黑去墓地,马安全邹浩东随行。接近墓地,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喊:乡长你看!马安全说,一惊一乍的,看到鬼哪?前面的人说,乡长,怕是被你说中了。马安全上前一看,垂头丧气地说:真是见鬼了。邹浩东你说咋办?邹浩东也看到了,坟前吊着一盏马灯,灯下坐看一个人,借着马灯的亮光还可以看到旁边有个人字棚。邹浩东谔然叹道: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把一个老人逼到了这一步!
一干人无功而返,马安全邹浩东急,被叫来干活的人也急。马安全急任务,邹浩东急怎么才能把林老爷子劝回来,干活的人急他们今晚出勤有没有工钱。邹浩东说,你们先回吧!我们还有事情商量。干活的人问,就这么打发我们走?邹浩东说,我不说了要商量吗?肯定有个明白话给你们。干活的人说,这又不是啥大事还用得着商量?你们一个乡长一个村长,上嘴唇碰碰下嘴唇的事。马安全突然火了:什么事都没干你们想怎样?干活的人也火:什么事没干关我们啥事?你要这么说的活那我们就去干活,那个碍事的老家伙是梱了抬回来还是就地解决了你说句话,反正我们出工了就要报酬。邹浩东说,没说不给你们报酬,但怎么给需要商量。大家毫事没干总不能要全额吧!干活的人说,不如这祥,也不用啰哩巴嗦商量了,今晚给我们一个人一百,什么时候开工说一声。邹浩东说,马乡长你看呢?马安全手一挥:给他们给他们!拿了钱走人,以后的事不麻烦诸位了。
众人散后,邹浩东问马安全:马副乡长有事说吗?没有的话我得去把老爷子弄回来,别再出点什么事,咱们的罪过大了。马安全脸拉得很长,说:你等等!给我说说今晚怎么会有这一出?还有,老爷子这几天为什么突然不出门了?邹浩东说,我哪晓得?可能正如你说的,他该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吧!马安全问:这个风声谁最有可能传给他?邹浩东说,马副乡长的意思是我啰?马安全说,不然就是我,是肖秘书,或者是严指挥长?邹浩东说,那我无话可说。马副乡长要是没别的事我得走了,该怎么处分听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