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续《世界大串联》
1996年6月6日,按国内的说法,这是一个六六大顺的日子。
我的内弟阿伦却有点忐忑不安。设在纽瓦克市的新泽西州移民分局,半个月前就通知他,这一天下午的2点钟,他得到该分局来接受加入美国籍的面谈。按惯例,面谈得进行两个小时,其范围有个人历史、家庭情况、来美后经历,还有对美国历史、法律、公民权利及责任等内容的提问,诸如:“WhyistheConstitutioncalledthesupremelaw?”(为何宪法被称为至高无上的法律?)“Whatisanamendment?”(何谓修正法案?)“WhowasthePresidentduringtheFirstWorldWar?(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当总统?)……
在夏威夷大学读海洋工程获了硕士学位、又在密执根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阿伦,在对中国历史的了解上,能否像我10岁的儿子一样娓娓道来从努尔哈赤到宣统的清朝各代君主,这都是一个问题。天可怜见,他不得不在好些个晚上,割舍了他心爱的“Windows95”,像铁锚一样沉进了一本不薄也不厚的“入籍大全”,满脑子里缠满了那海草般的100多个问题。眼下,睁着一双红丝的眼睛,踏上了去纽瓦克市的车程。
40分钟后,阿伦便通过安全检查。坐在了该分局二楼的一间房里,房子有一间教室般大,一排排紧挨的靠背椅上坐了好几十号人。左侧有两扇门,不断有人被叫进去。阿伦心里想必一惊:这么多人集中在一个下午面谈,莫不要谈到东方之既白?可坐了一阵,便发现速度挺快的,一个人进了门,几分钟后出来,一个人又被叫进去,几分钟后又出来,大抵均匀得似在一条流水线上不断转出真空压膜好了的鸡胸脯。待到阿伦出来,我问他在里面谈了些什么,他说只是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给了他一纸通知,要他3点钟去州联邦法院,参加入籍宣誓。
州联邦法院的大楼,就在州移民分局旁边。大楼黑色大理石贴面,光可鉴人,正对大门的台阶下,是一座一丈多高的石雕头像,像是取自于古希腊、罗马神话里的哪个人物,双目上蒙上了一条纱巾。阿伦告诉我,在被著名的辛普森案件搅得几近全美大气都透不过来的日子里,他也天天看电视,他发现在审理该案件的洛杉矶市法院的门口,也耸立着这么一座头像,我想它的寓意大概是正义之神吧,当有罪者或是无罪者走进法院时,它的眼睛是蒙上的,但当他们走出法院时,它的目光将会是雪亮的。在石雕的基座上,以金字镌刻着1991年美国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的几行诗:当正义在伸张时,人们的心灵将获得洗礼……
3时整,法院的大厅里庄严、肃静。大厅的布局横向展开,高大的讲台置于中部,栏杆上悬着一面巨大的星条旗,两边坐着几百名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男男女女。其中面若紫枣、发须浓黑者居多,像是来自于南美洲诸国。白种人、黑种人也不少,我注意到有二三十位黄皮肤者,凭一种感觉,我断定他们大部分来自中国。放眼望去,女人多是一袭盛装,即便是坐在残疾人车上被推进来的老太太,脸上皱巴巴似一枚风干了的橘子,可橘皮上也有几抹猩红的妆影。男人一般衣着整洁,扎上色彩醒目的领带,有的怀里还揣着个皮革公文包,庄重得似在出席一个什么国事会议……
一位体态臃肿的黑人中年妇女,身着黑袍站在了讲台上,她的声音却像一位当今美国家喻户晓的黑人女歌星一样清亮,像是发白一把擦得一尘不染的金色小号里,且在清亮之中,还有丝丝缕缕、能让听众心灵微微震颤的磁性,她显然是主持人籍宣誓的法官。她宣布道:从今年3月21日美国国会众议院以333票对87票通过了经过修正的移民法案,预示着美国政府将会对合法移民以更多的限制、给非法移民以更严厉的处罚之后,在新泽西州,本来每月一般只有4000人申请人籍,现在则突破了8000名。移民分局无法再按常规办理了,经过筛选,现在在场的人们无须经过面谈,在宣誓完毕后即成为美国公民。
我从北美大陆上发行量最大的中文报纸《世界日报》里得知,在这之前的5月14日,旧金山移民分局首次在同一天内举办两场宣誓大会。在美国移民总局局长姚乐丝·麦斯纳的亲自主持下,当天有3500人宣誓成为了美国公民,旧金山与洛杉矶一样,是华人在西部最集中的城市,因此如同每次宣誓都有超过一半以上的新公民为华人,这天宣誓人籍的也以华人占大多数。
5月17日,在近百年前曾是数百万外国移民前来美国登陆并人关的纽约艾利丝岛,在距离被关闭接受检查的砖楼只有几步之遥,特别搭起了一片白色的帐篷,纽约市移民分局选择这个富有历史意义的地点,为来自59个国家的300名移民举行人籍宣誓。纽约市市长朱利安尼在仪式上致词说:96年前,他的父亲也是先到了艾利丝岛,才进入美国本土。他希望将近一个世纪前他的父亲怀抱的梦想——追求人的有尊严、有价值的美好生活,也是现在人籍的人的梦想。
美国移民总局局长麦斯纳又出现在这个仪式上,这位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的女士宣布说:90年代在全美每年平均接到近100万份入籍申请,上半年以来,这一纪录被迅速打破。为此移民总局及各州的分局.将耗资2200万美元加速作业流程,这个被称之为“美国公民”的计划的目标是,将把申请人籍的作业,加快到6个月里完成。
同一天,在芝加哥、迈阿密和洛杉矶,也举行了宣誓入籍仪式。
我还从一位住在得克萨斯州的朋友的电话里获悉,5月、6月两个月,该州共有10000名外国移民人籍,他本人则被通知到达拉斯市宣誓……
人们哗地一下站起来,美国国歌《星条旗永不落》,顿时像闯入松林的风一样,在大厅里浑厚地漫卷。视线之内没有站起来的人,除了那位坐轮椅的鸡皮鹤发的老妪,就是我了。我进来得显然不伦不类,陪同来的亲朋好友们均在大厅外等候。阿伦的美国妻子安丽,就在走廊上一边浏览墙上的各种布告,一边嚼着口香糖。她似乎对大厅里正进行的仪式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不感兴趣,她自己身上就有爱尔兰、德国、法国、波兰等好些血统,我戏称她为“八国联军”。她不稀罕美国,在密执根大学她拿了中国文化硕士学位,与阿伦结婚后,她便嚷着要去中国看看。比起朱利安尼先生,她的梦想也形而下了,她想去中国卧龙山国家动植物保护区照料熊猫,或是进联合国难民救济署,去非洲、前南斯拉夫地区,抢救那些在兵燹、饥馑里奄奄一息的妇女儿童。她那一头金发下的海蓝色双眸,还溢不出沧桑,而要体察大厅里的一切,恰恰需要沧桑之感……
宣誓开始了,随着黑人女法官的领誓,人们举起右手,张开巴掌,与胸部持平,有节律地念道:从今天起,我主动放弃原所在国的国籍,并放弃对原有君主国、共和国的忠诚,效忠于美国与美国的法律……必要时,愿意拿起武器,和美国的敌人作战……
我打量着一张张面孔,有的人嘴里含含混混,像是含了一根小萝卜,不知是尚未能通晓英语,还是在国会不断提出打击非公民永久居民福利法案的威胁下,视人籍为保护自己的手段之一,对这形式则漫不经心。但多数人就像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提“人民公社”、“五七道路”、“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满脸就红光奕奕,一个个精气神儿吊得足足的,显然感知到了这是自己生命历程的一场嬗变,目光里倘若没有灼热出激动,也翻滚着难以抑制的欣喜……
誓言的最后一句是“让上帝保佑美国”,随后人们排成两列,等候法官叫到自己的名字,去讲台边领取美国公民证书和克林顿总统的一封贺信。全文不长,不妨照录如下——
亲爱的美国同胞:
我在此祝贺您迈向这一重要的人生里程,成为我们伟大国家的公民,当您收益于美国公民权以及承担伴随而来的责任时,您在追随许许多多勇敢的人们,过去的两个世纪里,他们牺牲自己,建立捍卫了我们的民主。您现在肩负着一个伟大的实验:一个国家应致力于这样一个理想,人人生来平等,一个国家应极度尊重人权。美利坚合众国这一自由的土地具有无与伦比的自然美丽以及广阔机会,她是我们共同的家,人们来自世界各地,踏上这片土地,对人生和自由享有共同的爱。
请和我一起,把我们的希望、祈祷、精力、以及努力,致力于我们这一共同的美好国家的未来。在一起,我们必须努力捍卫我们珍惜保持的自由,这不仅只是为了我们自己,而且也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万代。
希拉里和我真诚欢迎您成为一名新公民,在此衷心祝愿您幸福快乐。
您忠诚的
比尔·克林顿
女法官的脸上笑得很灿烂,宛如一潭幽幽的泉水里,纷纷飘落的桃花瓣。她和领到了证书和贺信的人一一握手,并嘱咐人们:从现在起,你们可以享有美国人的权利了,可也不要忘了尽自己的责任。有的人趁此问道,入籍后是否要取个英文名字,或者怎样办理美国护照……
大厅外面,人们一堆堆地雀跃着、拥抱着,我像走进了一条各种语言堆砌的隧道里,不知道人们在喊着什么,笑着什么,我却感到了此刻各种语言的光彩,好似散落在暗处的一斑斑云母片。突然,我听到了一串久违了的吴侬软语:好咯,好咯,阿拉家里又多了一个美国公民!
说这话的是一位六十几岁妇人,旁边立着同样笑态可掬、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的长者,自然是她的先生。不知是他们的女儿、还是媳妇的一个女子,腰肢似弱柳临风,款款地将手里的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送到快步走出大厅的一个男子怀里,后者亲了亲孩子粉嘟嘟的脸蛋,又摇摇孩子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喟叹道:“阿爹没侬福气好,侬一落地就是美国公民,阿爹为了今朝,可是奋斗了8年!”
并非所有吃不到葡萄的人,都会讲葡萄酸,我想极力去分享这一家人的喜悦之情。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我已跑了美国东西部的不少城市,对于这片被世人众说纷纭、毁誉参差、乃至同时并举为“天堂”与“地狱”的新大陆,两个多世纪以来,以何种姿容与魅力,吸引几乎遍及全球每个角落的亿万人们,抛弃昔日已经拥有的一切,不远千里、万里,甚至不惜一死地登上她的土地,从零开始,栉风沐雨,胼手砥足,以最终成为她的一员为自豪,有了初步却不一定是肤浅的体察。
像油难融于水一样,我却进不了他们的喜悦。眼前蓦然浮现在纽约、波士顿、旧金山、洛杉矶等城市里,我已见到的那些已人籍美国的中国人,他们去国来美已经有了10年,其中不少人是我的大学同学,或是在过去的写作生涯里结识的朋友。又一想到再有二三年,因国内“六四风波”而一下获得美国绿卡的七八万莘莘学子和访问学者,连同他们的家属,将有超过10万人的炎黄子孙,陆续会在星条旗下宣誓,我的心里,反而有了一阵隐隐的刺痛……
生活像一幅被打乱了的拼图,错乱着时空的次序,又如急转的螺旋桨,将我昔日的乐观与希冀,劈成了粉雾般的疑惑与怅惘。9年前,仅仅在北京、上海走了一罔,从未走出国门的我,竞在蜗壳斗室里洋洋洒洒地写下当时正沛然而起的一股出国潮来,并命题为《世界大串联》。在《当代》杂志刊出后,一时间居然也反响闹猛,据说当时的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也去书店里买了几十本,可能是拿回去,作某种国情并制定某些政策的分析与研究。在该文里,我写道——
“在中国人民警官大学工作的美国专家罗伯特·弗兰德告诉我们,据他所知,真正打定主意要定居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并不太多,大约只占总数的1/10。”
“著名科学家钱学森曾说过:对不回国的人,不要批评。即使他们马上回来,我们的大企业还没有搞活,也发挥不了作用。在外国朋友的帮助下,继续搞研究工作,有什么不好?到1990年,国内情况变了,他们都会回来的,他们不也是当年的钱学森吗?”
我还预言:
“当21世纪如世界上许多专家、学者已经估计的那样,成为一个亚洲的世纪,太平洋地区的经济成熟起来,发达起来,犹如天穹上一枚云蒸霞蔚、金晃晃的太阳,那时又将会出现一次‘世界大串联’,此次‘大串联’的流向,就是由西方至东方……”
眼下已经是1996年了,我这趟美国一行得到的总体判断是,已经去了这块新大陆的中国人,未打定主意要人籍美国公民或是获得永久居留权的,最多只占总数的1/10。虽然新世纪的曙光尚未镀亮窗口,却能日见清晰地听到她朝我们走来的脚步,呈胡马扑向溯风瀚漠的激切,有弦鼓排开黄钟大吕的深沉。但在这激切与深沉之中,并未见“大串联”从此开始逆转的迹象,现在美国每年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仍近40000人,绝大多数是自费生,高踞日本30000、南韩10000多人之上,数量为之第一。
在国内,因为90年代那令人应接不暇、走马灯一般转悠的公司热、地产热、股票热、易经热、气功热、毛泽东热、奥运热、足球热、旅游热……出国热或许被淡化了,遮掩了,不再像过去那样成为都市醒目的时尚,成为令年青人初恋一般兴奋不已的一个话题。但是,倘若你站去了大洋彼岸,你就会发现,自80年代中叶开始涌动的那股热潮,经过10年的风风雨雨,并没有消停下来,仍在訇訇然的澎湃。迄今,它已经蔓延去美国的每一所城市,每一所第一流或是二三流的大学。以美国的计算机行业为例,越是大的公司,中国人越多。在北大、清华、复旦、上海交大等名校的好些专业里,前七八年的毕业生们,倘若想就近找个地方聚会,重温青春与友谊,这地方还非得是在美国的哪个城市不可……
如果是几个、几十个人的选择,可以套用张爱玲女士的一个比喻,视之为一袭华美的锦袍上的几个虱子,虱子掸去了,锦袍依然穿在身上,或醉卧东篱野菊,或缓步南山迭翠,遥望落日正网,吟哦起21世纪将是中国人的世纪;但是今天在全美的900万亚裔中,华裔已经占到了200多万,面对着这百万人的共同选择,你便不能轻描淡写了。自然,你可以将自己置身于一种血脉里积淀已久的情绪中,如同大虾被丢进滚烫的油锅里,然后通红起双眼,以“中国可以说不”的方式,斥责他们,拒绝他们,早就有一位伟人说过:打起原子战争来,中国不怕死掉一两亿人。既然死都不怕,中国还会在乎这区区的200万人?
这近200年来,中国在饱受外敌入侵、异族瓜分的苦难与耻辱之后,不也历经了闭关锁国、夜郎自大、拒绝文明、捣毁科学、践踏理性,乃至最后陷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民族浩劫与精神迷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