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是北宋诗人,被尊为“江西诗派”的鼻祖,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他也是北宋词人,与秦观齐名,世称“秦七,黄九”。他还是著名书法家,与苏轼、米芾、蔡京并称为最能代表宋代书法成就的“宋四家”。端看看在他背后类比的这些人,便知道他也定是个“人物”。
西江弯月破尽一腔心事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红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水调歌头》
黄庭坚生于北宋,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他天资聪颖,才华横溢,是真正的少年才子。在当时颇具盛名,与秦观、张耒、晁补之并称为“苏门四学士”,常在一起诗词往来,游山玩水。但这样安逸的生活却并不是他所想要,他的内心深处想要追寻的方向,似乎又是他苦寻不得的。所以在他的词中才会有这样多的感慨,“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这世间有太多东西不能尽如人意,包括自己所要走的道路。
黄庭坚自负其才,却难觅知音,无所适从。他向往有一个如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来让他在那里找到自己理想中的王国。但是如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阅历尚浅的黄庭坚哪里知晓桃花源虽美,但终是子虚乌有。如果真有那样不入凡尘的地方,陶渊明何苦在终南山下种着菊花感叹世间之事呢。只怕早就躲进武陵,逍遥自乐去了。
理想与现实最大的差距便是距离感。现实虽近,近在咫尺但却让人乏味;理想虽美,可却远在天涯,难以触碰。不然黄庭坚也不会感伤到:“人间仙境虽好,却花深露重,难以久留。”
其实,古往今来的许多文人墨客,几乎都在追寻这样的人间仙境;可结果却总是败兴而归。
就连文豪苏轼也感慨:“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就是理想,它高高悬挂在与月亮同等的高度上,俯视着所有对它望而兴叹的人。
李白苦叹:“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李太白自比圣贤,这是黄庭坚所不敢比的,他能做的只有仿效太白,在诗词风流、饮酒微醉中偶尔触碰下心中的理想。
自古才子多寂寞。这寂寞的心总要去找到一种排解忧愁的方法,比如旅游。古人的游山玩水几乎都有着双层的含义:既可以开阔视野,也可以把自己的忧愁烦闷释放在山水之中。黄庭坚也选择了旅行。旅行的意义不在于“走”的结果,而在于走的行动本身。这本身就是对生命意义的一种追寻。
所以,一路下来,黄庭坚不止看到了风景,还在风景中看透了世事。
一次,他来到江南的江州府游玩,繁华似锦之地,热闹非凡。当地人听闻才子黄庭坚来到此地,都想见识一下他的才学,纷纷邀请他游览当地的名胜古迹,也在寻找机会想要试探他的才华。本来只是想游山玩水的黄庭坚没有想到就在这山水之间便被人命了题,出了一道“烟水亭,吸水烟,烟从水起。”的上联。略一思索,黄庭坚便给出下联:“风浪井,搏浪风,风自浪兴。” 才子就是才子,只需稍动心思,无论是诗词还是对联,都可应对得天衣无缝。
当众人的赞叹不绝于耳的时候,黄庭坚却只是眼望烟水亭四周浩渺的湖水,暗自感怀:如果自身的才学只是用来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话,那倒不如做一个不识大字的农夫,反而显得轻松自在。
黄庭坚之困也是古代知识分子的通病,他们学富五车,想要为国出力,在朝堂之上慷慨激昂,将自己报国的见解陈述一二。可是封建时代,又有几人能真正被得到重用,政治与文学永远是两不相通的话题。
虽然在仕途上,黄庭坚并不是最受冷落,但也非很受重用,这种不温不火的对待正是令他内心不安的根本缘由。当一个人变得可有可无时,心脏便会被空虚一点点填满,岁月深长,那点滴积攒下来的空虚也会把曾经涌动的理想渐渐掏空。
黄庭坚晚年写过一首《西江月》,以一幅对联起笔,打开天地:“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
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没处遮拦。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
词中所表达的便是这种心境,男子都想要以事业为重,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尤其是在北宋。赵匡胤以武将出身,赢得天下江山,男儿一生鼎立于天地间,要的正是这等豪气干云。黄庭坚虽身为文人,却始终心怀家国,希望能够一展开天辟地的雄心壮志。
可惜黄庭坚有才无运。先不说他夙愿未能得以实现,就连生存现状也是每况愈下,花甲之年,又遭谪贬,被远派宜州,远离江南。那时,他已年老体迈,即使想以远行来派遣怨气也是有心无力。晚年的黄庭坚在寂寞中徘徊。
他本以为自己会孤老终生,天涯沦落,却意外收到江南书信一封,这让他欣喜不已。原来,故地还有人在惦念他,轻展信笺,江南春色跃然纸上,旧日的风韵回归眼前。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虞美人》
这是一首格调清奇的短词。当年南朝大将陆凯曾寄赠给朋友一枝梅花,并附诗一首:“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东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由此之后,梅花便成了江南春信、故乡消息的象征。
黄庭坚写梅开始,惊喜之情已溢言表,只能用典故含蓄地将心中所感记于纸上。虽没有描摹落花流水,没有感叹伤春情怀,但从春入题,寂寞已跃然纸上。
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曾踏访各地,虽不算得志,但总是深怀理想。对比如今,垂垂老矣,早就盛年不再。人生年华如春天,稍纵即逝,无处可觅。比起一去无迹的岁月,除了在这里咏叹芳菲情思,看着飞鸟盘旋离去,人世间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自己再去做呢?
几十年的政客身份,几十年的词人生涯,还有这几十年来行走于山水之间的日子,都在黄庭坚的心里翻涌起来,辗转出秋去冬来,冬走春至;也翻出花开花谢,云卷云舒。
少年时的情怀早已散落天涯,而今拥有的只是落寞的心境。在春风再起之时,阳光在一名老翁的身后投射出斜长的影子,这影子独占春色,随阳光起伏晃动,如同用手轻轻宕开的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