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满庭芳》算得上是对宋代文化最后的闪回与依恋。她生在喧嚣的乱世,本有机会做蒙古人的妻子,重新开始生活。却因不愿屈从而投水身亡。这个叫做徐君宝妻的女人,是宋末词坛最后一张从容赴死的面容。
一位弱女子的残生
说起来,徐君宝真是个幸运的人。
要知道,在那漫长的古代社会,女人要从父、从夫、从子,总要依附男人来生存。若要青史留名,让后世知道还有个独立的“自己”存在,就必先得生于名门、傍得高枝。当然,如果是才华盖世或经历传奇,此事又另当别论了。
那徐君宝,本是个被宋朝历史一笔带过的人,却因为沾了妻子的光,而被后世屡屡提及。当然,人们嘴里传说样的人物并非徐君宝本人,而是徐君宝妻。这个在历史上没有名字,只能被称为徐君宝妻某氏的女人。
现在,我们能够知道的是徐君宝妻乃岳州人(今湖南岳阳)。史料记载只说当年被长驱直入的蒙古兵一并虏到杭州,被安排在韩蕲王(韩世忠)的府里。“自岳至杭,相从数千里,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巧计脱。”也就是说在从岳州到杭州几千里的路上,她多次遭到威胁和侵犯,那个抢下她来的蒙古主帅曾三番四次地骚扰她。但徐君宝妻每每以巧计脱身,想方设法保全自己的名节。书载“盖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杀之也。”毕竟绝色英姿,若是平常姿色,主帅早就将她发配到军中充妓去了,何苦跟她在这里兜圈子。几百年的宋代江山已被他们收于囊中,谁还会在乎一个被俘女人的无力反抗。
于是,在经历了三番四次的虚与委蛇后,主帅终于发怒了,他要强行施暴,侮辱徐君宝妻。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现在,这个彪悍的蒙古男人已经不想再周旋了。徐君宝妻心头一紧,知道自己难逃一劫。略一沉吟,她便心生妙计,以顺水推舟之势,再一次蒙蔽了敌人。
《南村辍耕录》载,徐君宝妻知道无法推脱搪塞的时候,便对蒙古军言,“俟妾祭谢先夫,然后乃为君妇不迟也。君奚用怒哉?”意思是:请您给妾身一点时间,等我拜祭完先夫之后再做你的女人也不迟啊,您又何须动怒呢?估计是徐君宝妻自从被俘后就没有温言软语的时候,所以今时今日的点头应允,竟让那个男人高兴得有些措手不及。“主者喜诺。”不但答应,而且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随后,徐君宝妻沐浴更衣,焚香默拜,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事罢,她独自向南而泣,并在墙上写下一首《满庭芳》,趁人不备便投池而死。
有与韩府相邻的人,曾听说有人在哀悼她,因为见到了徐君宝妻所写的那首词,很是了解那故事的本末。因以为记,留下这段传奇,讲给后来的人听。
彼时的南宋已经山河俱碎,多少公卿将相投降卖国,以保性命安危。而这样一个柔弱的几乎被历史所遗忘的女人,却做出如此刚烈的举动。她不要委身强权,国破无以为家,既然天地间已没有宋人落脚的地方,不如索性一死了之,既殉了情也殉了国。总比留在世间受罪得好。
我们无以推测徐君宝妻在留词诀别时的心情,而任何想象其实都是苍白无力且残忍无比的。她那样一个女子,就这样被虏几千里,却能设法保全古代女子最珍视的“清白”,其中的智慧和勇气,总非平常女子所能比。每次想到徐君宝妻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香港作家西西的短篇小说《像我这样一个女子》。那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女化妆师的故事,她不是普通的化妆师,而是“尸体化妆师”。她说她的身上总带着腐烂的气息,而她每天都必须举着苍白脆弱的双手,为所有死去的人化妆,给他们以生命最后的尊严。
我常想起徐君宝妻最后焚香沐浴的场景,“严妆焚香,再拜默祝”,一连串的动作中透出的是她对生命的留恋与敬重。谁也不能玷污她的清白,活着不能、死了也不能。
她将自己惊世的才华、无上的气魄都编织进那首绝命词里,如人生最后的挽歌,举着宋末词坛最后一张从容赴死的精致妆容。
绣在上河图里的血梅花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满庭芳》
这就是那首徐君宝妻留给后人的《满庭芳》,字字看来皆是血,如残阳如晚霞,在宋末词坛绽放出幽冷的光芒。开篇起笔从“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开始追溯,遥想都会繁华、风流人物,仍有北宋遗风。十里长街,绿窗朱户间,银光闪闪,数不尽的城与人,满世界写着风雅、富庶与文化。然而,一旦刀兵齐举,旌旗狂涌,几百万元兵南下,势如洪水猛兽。雄兵长驱直入时,那绝色旖旎的南宋,竟如暴风骤雨中的落花,被打得七零八落,花堆成冢。
自古,“落花”里便藏着女儿家最大的心事。或感怀独守空闺的寂寞,或慨叹青春易逝的无奈。落花虽落于土中,心事却着实落在了姑娘们的心里。不同的是,此时的徐君宝妻,她眼里、心里的落花,片片写满国仇家难,沉痛到令人窒息。而那国破家亡和被虏千里的双重悲剧与苦难,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词的下阙,铺开上下三百年的大宋史,“典章文物”四个字的背后所蕴藏的文化气息便铺面而来。世所共见的成就上写满了后代的赞叹,英国史学家汤因比曾说,“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宋代的绘画、诗歌、史学、哲学等各方面的成就几乎都称得上五千年来华夏最灿烂的文明。王国维先生更在《宋代之金石学》中赞叹其“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可惜,这些个光辉灿烂的成就,如今“扫地俱休”。
在这亡国的时刻,多少人想的是举家逃命、忍辱偷生;可在徐君宝妻的眼中,蒙古铁蹄既伤害了宋人的心灵,也踏碎了大宋文明的碎片。那些碎片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就在这哀伤至绝的时候,女词人忽然笔锋一转,从国家的命运联系到自己的人生:索性的是如此辗转千里中她还能保全清白之身,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而“破鉴徐郎”一句指的是南北朝时江南才子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典故。
当年隋朝大将杨素因辅佐杨坚统一天下而立得大功,于是得隋文帝赐婚,将亡国的陈后主妹妹乐昌公主许给他为妻。相传,乐昌公主“才色冠绝”,自嫁给杨素后更是深得宠爱。可乐昌公主仍终日闷闷不乐。经打探,杨素方知原来乐昌公主与丈夫徐德言情深义重,两人曾相约正月十五时在都会相聚。可是,国家破败后二人不幸中道分散。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并再度重逢时,公主已嫁为人妇,真是造化弄人。杨素听到这些曲折后,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徐德言招至府内,让他们夫妻得以团聚。此后,这一故事便与“破镜重圆”一词一并流传下来。
今次提及,徐君宝妻欲以他人的“徐郎”来叩问自己的“徐郎何处”,一语双关,既含亡国颠沛流离之苦,又暗含已无破镜重圆之机,其冰雪聪明,可见一斑。此时的她不禁喟然长叹,“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不管今夕何夕,只求魂归故里,得遇情郎,夜夜梦断岳阳楼。最后一句,情至哀婉,大有“生为宋朝人,死为宋朝鬼”的深意。读后,令人唏嘘不已。
当年女真灭北宋时,宋徽宗宋钦宗宫内嫔妃女眷几千人被俘北上。一路上受尽折磨,舟车劳顿、身心俱疲。行至金国时,其中的女人已经死了大半。金人还将活下来的人发往“浣衣院”,充当军妓。曾经庄严高贵代表“国体”的后宫嫔妃们,很多都不堪其辱,饮恨自尽,其惨烈程度几乎难以想象。
及至1276年,元兵攻入杭州,南宋就此灭亡。宫中后妃再次被俘北上。行至汴京某驿站时,嫔妃中的昭仪才女王清惠,在墙上题词《满江红》,“……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和血蘸泪,将亡国之痛抒发得淋漓尽致,与徐君宝妻的《满庭芳》并称为亡国词中的杰作。
其实,对于王昭仪、徐君宝妻这样的女人来说,最大的痛苦并不是死在战火纷飞的乱军中。她们最深刻的悲剧是:即便她们能死里逃生,但等待她们的也不是劫后重生的喜悦,而是更为艰难的抉择——她们的生命与贞洁永远无法兼容,万一不幸失身,即便死了恐怕也要受尽千夫所指。对她们来说,死亡有时候反倒是一种解脱。
战争啊,永远都是沾满了男人淋漓而滚烫的鲜血,也剥夺着女人哀痛而冰冷的眼泪。
徐君宝妻在历史上也许并不能占有太多的笔墨。但她在南宋末年的词史上,倒的确算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投水而死前写下的这首《满庭芳》素来被看作是绝命词中的翘楚。
不知为何,总觉得她并没有死。又或者她虽然死了,却将自己的才华和胸襟都洒在了三百年的宋代历史上。
真的,我常常觉得她以自己的生命为宋代画了一朵娇艳无比的血梅花,永远哀婉地开在她所钟情并舍命的宋代文化掌纹里,永远绚烂地绣在宋代的清明上河图里。任由千百年的熙来攘往,她始终活在那片汴京的美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