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飞那一刻,马特·埃文斯曼默念了一遍祷词。此时的他正蜷缩在两名机组成员座位之间的一道狭窄空隙里,两条长腿的膝盖几乎要顶到肩膀了。在他前方,这架“黑鹰”直升机的机舱两侧挤满了他的队友,那是十二个身着沙漠迷彩、外套防弹背心的年轻小伙子。
他太熟悉这些面孔了,就像兄弟一样。马特已有五年军龄,二十六岁左右,陆军上士军衔,他和队里一些老兵一起生活训练了多年,甚至还和其中几个一同通过了基础训练、伞降技能学校和游骑兵学校(美国陆军精锐特种部队训练学校)。的训练。他们到过世界各个地方,韩国、泰国、中美洲……几乎比亲兄弟更了解对方。他们曾一起酩酊大醉,一起奋勇战斗,一起睡过森林草地,一起高空跳伞,一起翻越高山,一起激流勇进,一起在炎炎烈日下暴晒,一起在冰天雪地中挨冻,一起忍饥挨饿,一起消磨时光,还曾无休无止地拿彼此的女朋友或是没有女朋友的事开玩笑,甚至深更半夜开车溜出本宁堡,只为找回某个在维多利大道的路边小饭馆或是脱衣舞俱乐部里一醉方休,还把酒吧老板气个半死的同伴。他们所经历的这一切磨炼,都是为了眼下这一刻。这个瘦高个中士第一次担任小分队队长,他为此而紧张不安。
原谅我们这些罪人,从此刻,直到我们安息,阿门!
此时是1993年10月3日,下午三时左右。马特率领的第四小分队是参与本次行动的美国游骑兵部队和三角洲部队中的一股。这些行动部队将按照预定计划,空降于摩加迪沙的心脏地带,对哈勃吉德部族的领导人会议实施一场突袭。这支以军阀穆罕默德·艾迪德为首的暴力武装集团已经挑起了同美利坚合众国的战斗,而且毫无疑问,他们正节节败退。今天的目标是艾迪德的两个高级幕僚。实施逮捕后,他们会被关押到索马里南部港口城市基斯马尤外海的一座小岛上。那里关押的鹰派部族首领正日益增多。在这次快速抢攻中,游骑兵的四支小分队分别负责把守目标建筑的四个角落。埃文斯曼的第四小分队的任务很简单,那就是滑降到西北角,建立起防线。目标建筑物内属于三角洲部队的行动区域,游骑兵负责把守四角,无人能再进入其中。
算上之前的演习以及六次行动,他们完成这样的任务足有十几次了,可谓手到擒来。在埃文斯曼的脑海中,任务航线清晰无误。落地后该朝哪个方向开进,战友们将在什么位置,他都一清二楚。从飞机左侧索降的士兵将在街道左侧集结;右侧索降的士兵将在街道右侧集结。然后各自从左右两侧出发,医疗队员和新兵夹在队伍的中间。一等兵托德·布莱克伯恩是埃文斯曼机上最年轻的成员,他刚从佛罗里达高中毕业,还没进过游骑兵学校,得有人照应。另一名中士斯科特·伽兰汀年纪大些,可也还缺乏在摩加迪沙的战斗经验。照看好这群年轻人的担子现在全落到埃文斯曼的肩上了,他感到沉甸甸的。这次出来执行任务,他们都是他的人。
他是小分队的头儿。在前排坐定后,他接过一副耳机。这是一个巨大的头戴式耳机,附有话筒,一根黑色电线将它与飞机天花板上的一个插口相连。他摘下钢盔,将耳机戴到了头上。
有名机组成员拍了拍他的肩膀。
“马特,离机前一定要记得先把这个摘下来。”他指着电线说。
就这样,他们挤在闷热的机舱中,在停机坪上等了约有一小时。呼吸着刺鼻的柴油味的同时,身体也因防弹背心和装备包裹而不停地淌汗。他们焦虑地抚弄着手中的武器,都预感着这项任务还没等出发就会被取消。这是常有的事。平均下来差不多每拉二十次警报才会有一次是动真格的。五周前,刚到摩加迪沙时,他们还激动万分。每次登机时,他们的欢呼声都会从这架“黑鹰”传到那架。现在,登乘这种直升机对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再也激不起他们的斗志了。
他们在等待今天行动的暗语,“艾瑞尼(和平女神)”。这是一支由令人生畏的战士和机器组成的部队。四架凶悍的AH-6型“小鸟”直升机停在一旁,那是一种气泡型双座舱攻击直升机,可以在全地形上空飞行。为了此次任务,“小鸟”挂装上了火箭弹,这还是头一回。前两架“小鸟”将首先扫荡目标建筑,排除障碍,后两架则负责后卫协助。这四架“小鸟”的舱外两侧都加装了座椅,用来搭载此次突袭的先头部队,三角洲部队的C中队。它是美军最神秘的三支突击队之一。紧随这股攻击力量之后的,是八架加长运输型“黑鹰”:两架搭载着其他三角洲部队及其地面指挥官,四架负责投送游骑兵部队(即佐治亚州本宁堡游骑兵第75团三营B连),还有一架属于最精锐的战斗搜寻救援小组,最后一架则乘坐着此次任务的两位指挥官——汤姆·马修斯中校,他的职责是协调执行此次飞行任务的肯塔基州坎贝尔堡第160特种作战航空团;以及三角洲部队的加里·哈瑞尔中校,他负责指挥地面部队。执行地面护送任务的车队正在大门外列队待命,由九辆宽体“悍马”和三辆五吨卡车组成。卡车届时将负责押运俘虏并撤回突击部队。“悍马”上已坐满了游骑兵队员,三角洲突击队员以及海军特种部队的分支——“海豹”突击队第六小组的四名成员。算上已经升空的三架监视直升机与高空侦察机,共有19架飞机、12辆汽车以及约160人参与此次行动。这是一支整装待发的强大部队。
看来此次任务势在必行了。游骑兵特遣部队司令官威廉·加里森少将出来亲自为他们送行。这可从未有过。他身材瘦高,头发灰白,身着沙漠迷彩,嘴角还叼着半支没点燃的雪茄。从一架飞机走到另一架,还在每辆“悍马”前停留了一下。
“小心点。”他操着一口独特的德克萨斯腔慢吞吞地说道。
接着,他又走向下一个人。
“好运。”
再下一个。
“当心点。”
不停运转的机器震得大地都在颤抖,令人血脉贲张。能亲身参与其中,能成为炫耀美国军事威力的这一记重拳的一份子,的确是激动人心的。真为那些螳臂当车的敌人感到悲哀。配好枪支弹药,紧握自动武器,防弹背心下,是他们剧烈跳动的心脏。他们暗自又最后检查了一遍:重复祷词,再三检查武器,演练精确的战术动作,举行简短的出发仪式……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着准备。所有人都清楚,此去险象环生。这是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胆强攻“黑海”地域的行动。那里是摩加迪沙市中心,是哈勃吉德部族势力范围的核心,也是军阀艾迪德的据点。目标是一座三层平顶石头小楼,外墙刷着白灰,堪称这座城市里所剩无几完好无损的现代大建筑之一。周围是一座座铁皮顶小屋。而在那一条条如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土路上,正潜伏着成千上万的武装分子。街道两侧都种着仙人掌科植物。没有一幅正式的地图可用。这是个纯粹的印第安国度。
战士们亲眼看着火箭弹被搬上一架架“小鸟”。之前执行任务时,加里森可从没下过这样的命令。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会遇上大麻烦。所有人都带上了尽可能多的武器:战术背心的每个口袋里都塞满了弹药和手雷,而水壶、刺刀、夜视镜以及其他他们觉得会在这次白天突袭中增加负重的装备则被扔在了营地。即将登场的战斗并没有使他们太过困扰。一点也没有。他们是掠夺者,有着钢铁意志的复仇者,不可阻挡亦战无不胜。他们此时此刻的感觉是,在浪费了整整六周的光阴后,这下终于能去狠狠教训那些索马里人一顿了。
15∶32。“黑鹰超级64号”上的分队长终于在内部通讯系统里听到了一级准尉迈克·杜兰特的声音,清晰而令人愉快。
杜兰特宣布,“操他娘的‘艾瑞尼’。”
部队开拔了。飞机从海边破旧的机场直冲云霄,立刻融入到印度洋与蔚蓝天空的海天一色之中。他们悄无声息地从一排堆满垃圾的白色沙滩上掠过,低飞时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奔涌的浪涛拍打着海岸,激起一排排平行的浪尖。飞机排着紧密的队形开始向内侧倾转弯,兜过海岸线后直奔西南而去。小伙子们斗志昂扬,坐在机舱两侧,双腿伸出舱外,悬在空中荡来荡去。
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摩加迪沙犹如一幅画卷在沙漠朦胧的地平线上渐渐铺展开来。这画面太亮了,仿佛世界镜头的光圈突然被彻底打开了。远远望去,赭色的沙子铺成的街道,西班牙风格的瓦片以及生了锈的铁皮屋顶使这座古老的港口城市呈现出一片赤褐色。历经多年的内战劫掠,华丽的白色清真寺古塔成了这里唯一矗立的高大建筑——伊斯兰教是索马里人唯一尊为神圣的东西。周围灌木丛生,最高的树也只能勉强遮住低矮的屋顶。一些石墙上隐约可见黄色、粉色、还有灰色的印迹,那是战前文明消逝留下的残迹。整座城市沿海而建,东临沙漠,西滨闪亮凫蓝的海洋,说不定以前曾是一处安静的地中海度假胜地。
直升机编队先从城市上空掠过,又贴着海面滑翔而归,再倾斜着右转,沿西边向西北前进,之后,摩加迪沙可怕的现状开始在地面一一呈现。简直就是千疮百孔,满目凋零。这座城市就像被一场致命瘟疫席卷过了一般。仅有的几条人工铺设过的街道已是破败不堪,四处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垃圾、碎片和焚烧过后锈迹斑斑的汽车残骸。尚未沦为灰色废石堆的那些墙壁和建筑上,弹孔星罗棋布。电线杆正以一种不祥的角度斜插着,看上去就像伏都教的图腾,杆顶还支棱着一根根“骇人”的长发绺——那是残留的硬线头,至于电线,早就被剥去拿到繁荣的黑市上卖掉了。公共广场庞大的石座上,昔日独裁者穆罕默德·西亚德·巴雷的雕像早已不复存在,不过,推倒这一国家象征的群众并不是出于对革命的热情,而是觉得那块破铜烂铁还值几个钱。仅存的几座旧政府建筑和大学校舍里都住满了难民。所有值钱的东西已被洗劫一空,就连金属窗框、门把手和铰链也难逃此厄运。晚上,透过以前工学院教室的三、四层窗户,依稀可见里面闪烁着篝火的光亮。空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流离失所的人们搭起的临时小木屋,房顶铺着破布、从垃圾里捡来的碎木头以及生了锈的铁皮。从飞机上俯瞰下去,它们就像城市生了晚期脓疮。
“超级67号”上,埃文斯曼在心里再一次温习着行动计划。等他们到达街道,三角洲队员应该已经拿下目标建筑了。那些家伙到时会将索马里战俘集中起来,并击毙任何愚蠢反抗的人。据情报讲,这栋房子里有两个大人物,都是艾迪德的亲信,也正是此次任务的头号目标。在三角洲部队执行任务时,游骑兵负责警戒,而卡车和悍马组成的地面护送车队将穿越城市,直抵目标建筑。待将犯人押解上车后,突袭部队和警戒部队便登上后部车辆,和所有人一起返回基地,顺利的话,还赶得及去海边美美地度过这个周日下午。整个行动估计也就一小时。
为了能给“黑鹰”上的游骑兵们腾出空间,后排座椅早被卸掉了。除舱门附近外,其他士兵要么蹲在弹药箱上,要么则干脆坐在地板上的凯夫拉防弹板上。他们身着沙漠迷彩,外套凯夫拉防弹衣,戴着头盔、护目镜以及厚厚的皮手套,最外层的战术背心里还塞满了重达50磅的装备和弹药。即便最瘦弱的人在这一层层装备的武装下也显得如机器人一样庞大笨拙,令人望而生畏。而平时在机库里,他们只穿深棕色的T恤和短裤,大部分看起来还是长着粉刺、稚气未消的青年,平均年龄也只有19岁。他们为身为游骑兵而自豪。那些枯燥到令普通士兵抓狂、与战争根本无关的日常琐事根本与他们沾不上边。游骑兵所有的时间都是用来受训备战的。他们更适应战争,动作更迅捷,行动更出色——“游骑兵,做前锋!”是他们的座右铭。这里的每个人都经过了至少三重考验才得以进入游骑兵团,先要加入陆军,再成为空降兵,最后才能当上游骑兵。他们个个堪称精英,是这一代人中的先锋表率,是依据陆军的理想标准精挑细选的——男性,而且据统计,几乎清一色白人(在一支140人的连队里,仅有两名黑人)。其中有些属于职业军人,像拉里·佩里诺中尉,他是西点军校1990年的毕业生;有些则是成绩优异,纯粹为了追求挑战而来到这里,像第二小分队的军士约翰·沃德尔,他入伍前曾以4.0的平均分毕业于密西西比州纳齐兹市的一所高中;有些是为体验感官的刺激而铤而走险;还有一些则是想改造自我:高中毕业后,发现无处可去,沾染上了吸毒、酗酒、违法乱纪等恶习。和那些秋天就要进入大学校园学习的同龄人相比,他们更加老成。大多数游骑兵都曾遭受过虐待,都曾品尝过失败的滋味。但这里绝对没有游手好闲的人。每个人为了加入游骑兵队伍都曾付出了艰苦的努力,甚至可能超越了生命中对以往其他任何事的投入。那些曾劣迹斑斑的人经受了严酷的考验。顽强的外表下,多数人成了最狂热的爱国者和理想主义者。他们逐字逐句地实践着那句征兵广告语:
做最好的自己。
他们志存高远,严于律己。健硕的体魄,利落的平头——两侧和后脑勺完全剃光,还有轻哼而出的“呼—哈”礼节都令他们与众不同,他们自视为最具雄心壮志,也最出色的部队。一旦有机会,许多人都渴望着能升入特种部队,哪怕被选去接受三角洲部队的考验也好。此次任务正是由那支强大、神秘的超级部队引领的。当然,只有佼佼者才有机会收到邀请,选拔通过率更是低达百分之十。在这个由来已久的等级制度中,如果说游骑兵处于较上的位置,那么三角洲部队则是高高立于顶峰。
这些游骑兵小伙子们明白,战斗经历才是通往顶峰最有效的途径。到目前为止,在摩加迪沙的生活一直都是些小打小闹,几乎成了别人的笑柄。总是说战争一触即发,却从来没有过“一触”。即使是那些仍然如当初一样刺激的任务,在数量和规模上也越来越微不足道了。被他们称为“皮包骨”或“蠢货”的索马里人虽说偶尔还会放些冷枪,让年轻的游骑兵们热血沸腾,以猛烈的火力还以颜色,但真正意义上的全面交火还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