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直升机俯冲向地面,周围枪声大作,阿里·穆罕默德立刻跑向了父亲开的汉堡包和糖果店。他还是个学生,也就十来岁,瘦瘦高高,颧骨突出,下巴上刚钻出几根胡子。每天上午,他都去学习英语和商务,下午则看管自家在奥林匹克饭店北面开的小店。商店前门就在哈瓦迪大道路边,与加勒家的房子隔着大道呈斜对角。此刻好像从天而降的游骑兵们正对着那里发起攻击。
从门缝向外窥视,阿里看见美国兵们正顺着绳索滑降,着陆在哈瓦迪大道交叉西延的一条小巷里。他家的店铺位于街角,家里的大门朝南。那些美国人一落地就开始射击,向所有东西射击。也有一些索马里人在还击。阿里看得出来,这些士兵和之前来送粮食的不一样。他们是游骑兵,是些残酷的家伙。他们身着防弹衣,胸前绑满了武器。当他们在夜晚到来时,脸上都涂着颜料,看起来凶狠异常。沿哈瓦迪大道往北,也就是阿里左侧大约两个街区远的地方,另一群游骑兵正陷入激战。他看见其中的两个人正把一个看来像是死了的人拖出了街道。而街对面的游骑兵们则闯进了一座院子,隐蔽着向外射击。这时,一架直升机低飞过来,机身一侧的枪管喷射出一串串子弹。弹雨瞬间将他这一侧的街道毁得面目全非。阿里最小的弟弟顿时倒在了自家大门前,头上血流不止,他才十五岁。阿里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发生。接着,游骑兵们又从那间院子里冲了出来,横穿过哈瓦迪大道,直奔加勒家而去。那里聚集了更多的士兵。
阿里急忙跑出去找弟弟,却发现他的头已经像西瓜一样裂开了,便只好又撒腿跑开了。他沿街往左狂奔,拼命远离游骑兵和他们正在攻击的那座房子。在那条肮脏的巷子尽头,往左拐,躲到了奥林匹克饭店后面。外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街道上挤满了四散逃窜的妇女和儿童,地上遍布死人尸体和动物残骸。有人正朝战斗发生的地方猛跑,有人则跑向相反的方向。还有些人看起来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跑。他看见一个女的赤裸着全身跑在街上,还挥舞着手臂尖叫着。头顶传来了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四周回响着机枪清脆的射击声。
街道上,艾迪德的民兵举着扩音喇叭用索马里语大喊:“冲啊,保卫家园!”
阿里不是一名战士。不过这里住着大把的武装人员,人们称之为“魔言”,他们眼里只有大米和阿拉伯茶,是专供富人使用的私人武装。
阿里只是一名学生和兼职店主,他之所以加入邻里的民兵组织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家的商店不受“魔言”侵犯。但这回游骑兵们闯入了他的家园,刚刚还杀死了他弟弟。他在饭店背后跑着,惊恐交加。他又往左拐去,回到了街上,穿过哈瓦迪大道,跑进朋友艾哈迈德的家,他的AK-47冲锋枪就藏在那里。拿到枪后,他遇上了几个朋友。他们一起穿过混乱的人群,绕过奥林匹克饭店的背后又往回跑去。阿里把自己弟弟的事告诉了朋友们,大家决定返回他家,为他报仇雪恨。
他们躲在饭店后面的一堵墙后,对着拐角处的游骑兵们开始了第一次射击。随后,他们继续向北转移,靠汽车和建筑物隐蔽。阿里不时跳出来,对着游骑兵们扫射一通,然后再赶紧跑开躲避。他的一个朋友也和他一样。有时他们干脆只把枪管伸出街角,连看也不看就胡乱扫上一通。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打过仗。
游骑兵们的射击技术则好很多。阿里的一个朋友阿丹·瓦萨维跳出来开枪时,一下就被一名游骑兵打中了胃部,当即仰面朝天倒在了街上。阿里和另一个朋友冒着枪林弹雨把阿丹拖到掩体后,只见子弹在阿丹的肚子上穿了个洞,还在他的背部撕开了一个伤口,血正从伤处往外涌,与地上的泥土和在了一起。回头看拖回来的痕迹,街上竟留下了一条血印。阿丹看起来就快要死了,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着。
阿里把阿丹和两个朋友留在原地,自己转移到下一条街上。他发誓要干掉个游骑兵,至死方休。这群美国人为什么要这么干?闯进他的家园、四处乱射子弹、散布死亡,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从哈瓦迪大道旁的仓库出来后,保罗·贺威中士带着三个战友转过街角,从南门杀进目标建筑。他们是最后一批到达的突击队员。贺威的哥们马特·瑞尔森已经在一楼抓捕到24个索马里人,其中有两条大鱼:他们的首要目标奥斯马尔·萨拉德和穆罕默德·阿瓦莱,即艾迪德的首席发言人,他虽然不是情报中提到的阿卜迪·阿瓦莱,但也是有同样价值的集团高层人物。
他们低着头,十分配合。瑞尔森的队员用塑料手铐把他们的手腕铐住。
贺威问迈克·福尔曼中士楼上是否被控制。
“还没有。”福尔曼答道。
于是,贺威立即率领他的四人小分队冲上二楼。
以索马里的标准来衡量,这算是一栋大房子了。墙壁是用煤渣堆砌的,外侧刷着白石灰,窗户上没有玻璃。登到二楼最后一级台阶,贺威立即指示一名队员向第一间房内投掷闪光弹。爆炸声一响,小分队迅速照平时训练的那样冲进了房间,接着,每人面朝不同的方向,掩护起一条通路。只见屋里只扔了一张床垫在地上。他们开始四处搜索,这时,突然外面飞来了一阵机枪扫射,打在天花板和墙壁上,险些击中一名队员的头。大家赶紧卧倒。子弹是从东南角的窗下飞入的,明显是守在那边的游骑兵干的。估计是哪个新兵蛋子看到有人在窗口移动,不分青红皂白就开枪了。这些游骑兵中有些人显然根本就不清楚哪栋才是目标建筑。
这正是他一直担心的事。贺威对游骑兵们有些失望。这就是整个陆军中最出色的步兵部队吗?除了自吹自擂和“呼—哈”胡扯,他觉得那帮年轻人的训练并不刻苦,而到了战场,他们很可能就成了己方阵营里的定时炸弹。有些兵才刚刚踏出高中校门。在训练演习中,他的印象是,那群人总是伸长了脖子观看他和他们队友的行动,而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头那部分至关重要的工作上。
而这份工作又要求极致的投入。它要求你时刻全力以赴,甚至更多……因为失败的代价通常是死亡。这正是贺威和其他三角洲队员热爱这项职业的地方。它令他们与众不同。的确,战争是丑陋和罪恶的,但在这个星球的大多数地方,它仍然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方式。文明开化的国家固然有解决争端的非暴力方式,但那取决于每个牵涉其中的人是否能相互妥协和协调。
在这个原始的第三世界,人们还没有学会妥协,至少在血流成河之前还没有。胜利只属于那些愿意投身战斗、不畏死亡的人。知识分子只知道一味冥思苦想、夸夸其谈,但在现实世界中,仍然是“枪杆子里出政权”。如果你想让那些忍饥挨饿的索马里人民吃饱饭,就必须打倒像艾迪德这样的人,是他们一手造成了饥荒,并利用其兴风作浪。你大可以加入那些菩萨心肠的慈善者行列,也可以双手合十为他们祈祷上苍,为他们合唱颂歌,甚至替他们向CNN和BBC祈求媒体的庇护。然而,要想真正拯救那些因贫穷饥饿而睁大了眼睛的孩子们,唯一的途径就只有亮出更多更精良的武器。因此,假如真想让人类那些慈善的理想成为现实,就必须找人来促使其实现。三角洲部队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们每次的行动都严格保密。军方甚至不会提及“三角洲”这个词。如果不得不说起他们,通常也是用“特种队员”或者“致命D小队”来代替。那些崇拜他们的游骑兵们,则干脆称其为“D队男孩”。保密,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保密,都是他们最核心的目标。只有这样才能保全那些理想主义者和政客们名利双收,进退自如。光鲜亮丽的舞台背后,不知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正暗里上演。若是某个第三世界的恐怖分子或哥伦比亚毒枭得被干掉,结果恰巧他就突然死了,哎呀,多么令人愉快的巧合啊!影子战士随之又隐没回阴影之中。如果你问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他们连半个字都不会透露。这支部队甚至根本不存在,明白吗?他们是高贵的、沉默的、无形的。他们执行的是美国最重要的任务,却远离赞誉、名望与财富。他们是现代骑士与真理的化身。
贺威毫不掩饰对低级普通士兵的轻蔑与不屑,所有陆军常规部队概不例外。日常生活里,他和其他队员看起来与平头百姓并无二致。如果你询问他们的职业,得到的回答也是平淡无奇——尽管你不难在布拉格堡一带看到他们。你会撞见这些家伙在那附近的酒吧鬼混,黝黑的皮肤,健壮的肌肉,脖子粗得活像个消防栓,手腕上戴着卡西欧电子表,嘴里还嚼着烟叶,结果你却听他说,他只是个电脑程序员,在一家和军队签了约的公司里工作。他们用昵称称呼彼此,避免举手敬礼和其它一切带有军队形象的外在特征。各级军官和士兵也都平等对待彼此,对军队里阶级地位的蔑视是这支部队的典型标志。他们超越了等级制度。他们连头发都比规定的长,这是因为有些任务要求队员化装成平民百姓。流行发型在执行任务时更易于隐蔽。这同时也是令他们骄傲的一点,是他们独享的特权之一。曾经队里有个才子画了幅漫画:画上一名三角洲小伙英姿飒爽,整装待发,然而令人发笑的是,塞在他腰胯枪套里的不是一把枪,而是一只吹风机。按规定,他们每年都要拍一张军装标准照,结果,他们也不得不理成游骑兵那样的发型。他们对此耿耿于怀。在屈尊混入到那群只知“呼—哈”的家伙之中前,他们总要坐在一起低声嘟哝抱怨一番,这种发型只会让他们在人群中暴露身份;头的两侧和后部白得像青蛙的肚皮。他们享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和军队里闻所未闻的主导权,特别是在战斗中。当然,他们也要为此付出代价,那就是时刻与危险相伴,还要承担那些普通士兵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贺威对常规军没什么特别印象。他和战友们曾经对游骑兵指挥官斯蒂尔上尉指出过游骑兵的战备状态问题。结果却不了了之。斯蒂尔有他自己的行事方式,即传统的军队管理方式。贺威发现,这个过分注重自己整洁闪亮仪容的中尉,这个身形魁梧的佐治亚州大学前橄榄球队前锋,简直就是个傲慢自大,无才无能的笨蛋。贺威自己也曾在游骑兵学校学习过,还获得了游骑兵徽标,但当三角洲部队发现他的各项成绩完全符合要求后,便直接跳过了游骑兵服役这一阶段。他蔑视游骑兵的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他深信,只有通过艰苦卓绝的、贴近实战的、循序渐进的训练,才能造就优秀的士兵。而和那些所谓的“呼—哈”精神和毫无意义的大男子气概根本扯不上边。他的同班同学中有120人参加了三角洲部队的选拔,个个都是有着雄心壮志的出色士兵,可最终只有13人成功通过了选拔和训练。贺威具有像职业健美教练一样的魁梧体格,以及一个懂得分析的优秀大脑。在许多游骑兵眼里,他可不是好惹的。他对游骑兵言行举止的蔑视态度甚至影响了飞机库里两支部队的关系。
现在,贺威对这支年轻友军的担心得到了证实。他们竟朝自己人开枪。贺威带领他的小分队迅速撤离了那间屋,转移出去后准备继续搜索房子平台。平台四周围着高约三英尺的水泥墙,上面还竖着一道道木条装饰。这些三角洲队员在阳光下刚一散开,便看见一团橘红色的小火球从一支AK-47步枪中喷射而出,就在一个街区以北的一座屋顶上。两名队员立刻闪到矮墙后蹲下还击。
紧接着附近又爆出一阵机枪扫射声。围墙上有数处几英寸宽的豁口。贺威和队友们早已屈身蹲下,并祈求着子弹千万不要穿过豁口,也不要沿着外墙弹进来。机枪扫了好几轮。从声音和子弹的冲击力来判断,他们断定这是一挺M-60机枪。这次是从东北方向的游骑兵防线附近射来的。那些新兵蛋子肯定是遇到了攻击,又急又怕,所以一看到携带武器的人出现就开火了。贺威变得暴怒起来。
他用无线电呼叫正在院子里的三角洲部队地面指挥官斯科特·米勒上尉,让他立刻联络斯蒂尔,命令手下停止向自己人射击。
专业军士约翰·斯特宾斯的双脚一接触到地面就狂奔起来。登机前,斯蒂尔上尉曾拍着他的肩膀说:
“斯特宾斯,你清楚交战规则吧?”
“是的,长官。我知道。”
“很好。滑降时,我是你下一个,你可千万别半途停下不动。”
他那么魁梧,又负荷着装备,不会结实地砸到我脑袋顶上吧?整个飞行途中,斯特宾斯一直担心得坐立不安。所以,刚一落地,他便手忙脚乱,松开绳子扭头就跑。匆忙中,他一下撞上了第一小分队的M-60机枪手,两人都摔倒在地。斯特宾斯就地躺了片刻,等周围的灰尘散尽,他发现队友们已经紧贴着右侧的一面墙分散开去。
他既害怕又兴奋,这种感觉一直萦绕不去,令他迟迟不敢相信。他来了。一个游骑兵连里二十八岁的老油条,过去的四年中,他一直在寻求机会参战,尽量做些有意义或者说是重要的事来引人注意,而现在,不知什么缘故,经历过一连串难以置信的诚恳祈求、花言巧语以及阴差阳错的变故之后,他竟然真的亲临战场——他,矮胖的约翰尼·斯特宾斯,连里的首席咖啡冲调师,一个整天坐在作训室里摆弄文件的文员,竟端着枪上战场了!
说起他的这次摩加迪沙穷街陋巷之旅可就话长了,那还要追溯到他家乡纽约州伊萨卡市的一个百吉饼小店。斯特宾斯当时还是一个又矮又壮的孩子,有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和一头金发,长满雀斑的皮肤白嫩嫩的,即便在阳光的曝晒下也从没改变过一丝颜色。就是此时此刻在摩加迪沙,他的皮肤也只是稍微有些发粉。他曾在圣文德大学主修传媒,本想以后当一名电台记者。事实上,他也的确曾在纽约州北部几家不起眼的私营小电台干过,只是工资实在少得可怜。后来,一家百吉饼店请他做首席烘培师,按小时计薪,那数额足已使他抛弃仍尚处萌芽期的广播事业。就这样,他做起了百吉饼,可同时还不忘幻想着冒险。恰巧橄榄球比赛转播中插播的那句“做最好的自己”征兵广告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想起了大学时曾拿过后备军官培训团的奖学金,可惜毕业时,军队里的少尉军官太多了,他没能获得现役任命。等1990年“沙漠风暴”刮起时,碰巧国民警卫队(简称为国民兵,是美国军队的重要后备力量。美军预备役部队的一支。)给他送来了一份合同。他开始筹划着离开厨房,走向战场。他曾在三张去海湾地区服役的志愿者名单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可全都石沉大海。后来,他娶妻生子,又过了几年,百吉饼店的小时工资开始令他入不敷出了。他需要一份医疗保险,最好再来点刺激。这两者军队都能提供。于是他报名入伍当了一名二等兵。
“你想在军队干什么?”征兵人员问他。
斯特宾斯告诉他:“我想从飞机上往外跳,一枪接一枪地射击,还在陆军消费合作社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