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北冲抢位置的路上,沃德尔惊讶地发现此时身上所有的装备、武器以及弹药竟丝毫没能影响他的奔跑速度。他带了很多东西,又笨又重,还背着一支重武器,M-249机枪,或者叫SAW——班用自动机枪。这种枪声名显赫,相当便携,射速更是达到了惊人的每分钟七百发。通常情况下,如果像这样全副武装,会使人感觉地心引力增大了一倍。可在他奋力朝墙狂奔时,沃德尔却吃惊地发现,只是胳膊和双腿稍微有些发麻,仅此而已。他猜这是由于激动和恐惧刺激了肾上腺素在起作用,他有意识地使自己仍保持平时冷静超然的心态。
沃德尔平常不太合群。他做事严谨认真,标准的游骑兵平头,深色的头发令他看起来尤其刻板。在被赤道上空的太阳暴晒了一个月后,他只有脸、脖子和手臂变黑了。这都怪那愚蠢的规章制度,要求他们无论何时都要穿着T恤。他刚来步枪连不久,是B连里需要照应的另一名新兵,毕竟他才十八岁。在家乡密西西比州纳齐兹的高中时,他的成绩相当出众,可突然,他做出了一个令父母瞠目结舌的决定——暂时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投笔从戎。他要体验高空跳伞,练习飞檐走壁,和精英连队一道,追求刺激与冒险。
迄今为止,游骑兵的生活几乎满足了他所有的期望,但这也使他对真实战场的向往越来越强烈。在摩加迪沙期间,他大部分时候要么是在傻傻地等打仗,要么是在认真读书。他常读些通俗小说。今天,他正巧读到约翰·格里森姆写的一本小说的最后一章,其中的情节扣人心弦。在机场康乃克斯集装箱顶,他发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本打算在那儿把小说读完的,可随后就接到了出动的命令。他们迅速整好了装备登上飞机,等待起飞,结果却突然通知任务取消。于是他又换下作战服,拿着书爬回到了集装箱顶,没想到,集合号在几分钟后再次响起,这次是飞行演练。他重新理好所有装备,搭机出去兜了一圈。回来后,他急忙脱下装备,迫不及待想继续读完最后一章,可就在这时,又下达了此次任务的命令。全世界好像成心不让他看完那部小说。
见所有人都已安全着陆,“黑鹰”扔下绳索,飞离了预定空域。中尉这时命令沃德尔小组建立防线掩护纳尔逊,因为分队机枪手往往容易成为敌人集中火力攻击的重点。而纳尔逊此时已将机枪支脚立在了路面的一处隆起地,把“猪”架在上面稳稳地射击。
其实没等跳出直升机,纳尔逊手里的枪就派上了用场。之前,从飞机开着的舱门向下扫视时,他看到有个人正举着把AK步枪立在街道中央,透过飞扬的尘土向天空射击。纳尔逊回击了六枪,但不确定是否打中。直到刚才,纳尔逊意外地在那人曾经站立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他心想,这人不是被自己打中的,就是被旁边的机组成员拿加特林机炮打中的。
等纳尔逊索降到地面,战场已经乱得子弹噼噼啪啪擦着头盔乱飞了。只要有一发是直奔你而来,就足够要你的命了。这几乎要把他逼疯了。背着那挺庞大的M-60机枪滑降,很难控制速度。到最底端时,纳尔逊几乎是摔下来的。上士埃德·尤雷克赶忙跑过来扶他站了起来,又把他带到了墙边。
“哥们,落得太他妈快了。”纳尔逊说。
靠近路中央,纳尔逊朝西架起机枪。右侧是一条小巷子,几个索马里人正朝他这边瞄准。纳尔逊立即开火打散了他们。所有人都跑开了,除了更远处的一个老头。那人满头白发,留着浓密的埃弗罗发型(非洲黑人头,一种圆形的,非常浓密且紧凑拳曲的发型。),好像拼了命的要往西打,以至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左边的巷子里还有一挺大枪在开火。老头离他有点远,不在纳尔逊机枪的射程范围内,仍在朝前移动。老头的意图很明显。蒂托马索曾通报过,说第四小分队被压制在西北边的一个街区附近。显然,这人正想找处有利位置以便向埃文斯曼他们射击。
“干掉他,干掉他。”他的助手催促道。
“不,再等等,”纳尔逊说,“他正朝我们靠近。”
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果然在朝这边靠近。他蹲在五十码外的一棵大树后,正好挡住了埃文斯曼那队游骑兵的视线,但左肩却彻底暴露在纳尔逊的面前。正当他更换弹夹之际,纳尔逊向他扫射了约一打子弹。都是“清脆”弹,钛金属质地,塑料外壳,能轻松穿透装甲和防弹衣。他亲眼看着子弹穿透了那人,可对方竟又站了起来,拾起武器后还朝纳尔逊回击了一两枪。这名机枪手彻底震惊了。趁那人还在挣扎着向树后爬去之际,他再次扫射了十二发子弹,这次他没能再还击。
“你干掉他了。”副机枪手说。
但纳尔逊分明还能看到“埃弗罗头”在往树后挪动。那人呈跪姿,显然还没死。纳尔逊再次扳动枪机射出了长长的一连串子弹,连树皮都被打得纷纷剥裂下来。“埃弗罗头”终于重重倒在了路边。他的身体在颤抖,似乎还剩最后一口气。纳尔逊惊讶杀掉一个人竟然这么难。
与此同时,沃德尔也谨慎地爬上这片小高地,来到了纳尔逊身旁。两人都呈俯卧姿势。在他们身旁,沃德尔看到了先前纳尔逊从直升机上干掉的那个索马里人的尸体。为了找处更好的地点掩护机枪手,沃德尔继续移动到了巷子南侧的一堵墙边。就在此时,一个索马里人突然从西边的一个街角蹿了出来,举枪便朝纳尔逊射击,而后者竟还沉浸在与“白埃弗罗头”的对抗中。沃德尔对准那人开了枪。不管是在书本还是电影中,每当一名士兵第一次向敌人开火时,他通常都要经历片刻的心理斗争才能回过神来。沃德尔却不然。这只是他的本能反应。他觉得对方被打死了,身体明明蜷曲成了一团。纳尔逊被沃德尔的枪声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发现那个正朝自己开枪的人已经倒地身亡了。沃德尔对他指了指尸体的位置,机枪手站起身,端起那杆大枪朝该处又补了几发子弹,确保他真的死了。随后两人一起跑开,寻找更好的隐蔽点。
他们躲到一辆烧毁的汽车后面。透过车底向北望,只见路上正跪着两名妇女,一个索马里男人持枪俯卧在她们中间,枪管就夹在两个女的腿中间,他身上竟然还另外坐着四名儿童。他已经完全被平民遮蔽起来了,摆明了在利用美国人的行动准则。
“你看那边,约翰。”他对沃德尔说。战友迅速靠了过来。
“你打算怎么办?”沃德尔问道。
“子弹没法穿过那些老百姓干掉他。”
于是,纳尔逊掏出一颗闪光弹扔了出去,那群人仓皇逃开了,那个男人甚至连枪都丢在了满是尘土的路面上。
几颗手榴弹咚咚落在了小巷里。都是旧式苏制手榴弹,看上去就像在罐头底下插了根木棍。好几发都没响,只有一两个爆炸了。幸好距离够远,没人受伤。这时,纳尔逊指着路东侧的砖墙朝蒂托马索大喊起来。
中尉正带着三名游骑兵朝马路对面奔去,那有一扇大门半开着,是一处停车场的入口。蒂托马索靠着门往里抛了颗手雷,紧跟着便带领另几名游骑兵一起往里冲。他们抓到了四个索马里人,之前这些人一直站在车顶从墙头往外射击。
周围的火力并不猛,但尤雷克却已亢奋不已。他今年二十六岁,是个粗鲁暴躁,却又不失冷酷幽默的老兵,对动物,尤其是猫科有一种强烈而温柔的喜好。他在佐治亚州的家里养了一小群猫,在摩加迪沙驻地还收养了一窝机库附近的小猫仔。三角洲队员们曾抱怨那些猫仔整晚都喵喵叫个不停,还威胁说要恢复这里的宁静,但尤雷克说什么也不答应,声称未经他的允许,谁都别想碰那些猫仔。
他不愿射杀任何人任何物,但他也承认有时不得不那样做。在他看来,只有对方先开了枪,才能算作是杀人的必要时机。迄今为止,在摩加迪沙,那些瘦骨嶙峋的索马里人通常不过是放个冷枪,掉头就跑,这正合尤雷克的意。但今天敌人的火力从一开始就很猛,而且还大有愈演愈烈的态势。他在心里默想,目标建筑里一定藏着些关键人物。没准就是艾迪德本人。第二小分队正同时朝三个方向开火,东面,西面,尤其是北面。尤雷克已经干掉了一个从一座矮塔上向东北方向开火的枪手。这时,队里的医务兵突然隔着街朝他大喊,同时还指着防线东边路口的一座铁皮小棚屋。
“喂!那个棚子里有人!”
这真是个坏消息。尤雷克迅速穿过街道,同医务兵一起踹开了小棚屋的前门。
他险些踩到一群已经吓得发抖,抱作一团的孩子,屋内还有一个女的,应该是老师。
“都趴下!”尤雷克大喊。他端稳了枪,做好了随时开火的准备。
孩子们被吓得嚎啕大哭,尤雷克很快意识到他必须尽快平息这场风波。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老虎闯进了猫窝。
“安静,”他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安静!”
但孩子们的哭声依旧。尤雷克只好小心翼翼地慢慢弯下腰,把枪放在了地上。他招呼那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大的老师过来。
“趴下,”他尽可能语气平和地对她说,“趴下。”他打着手势。
老师有些犹豫,但还是照做了。
接着,尤雷克又转向孩子们,打手势告诉他们照做。孩子们全都趴在了地上。尤雷克捡起武器,开始对老师讲话。他放慢语速,尽可能清晰地说出每一个词,试图克服语言障碍。
“现在,你们必须呆在这。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都必须呆在这儿,不能走。”
她摇了摇头,尤雷克希望这是“懂了”的表示。他转身出门,叮嘱医务兵守在小棚屋的门边,确保不会再有人来扫荡这里,胡乱开枪。
从车体后向身旁路口的一条街望去,纳尔逊发现有个人正提着枪,骑在一头牛上奔主路方向赶去。牛的周围还前拥后簇着另八个人,有的有枪,有的没有。这可真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战斗团队。他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是该哈哈大笑,还是开枪射击?最后,他们还是开了枪。牛背上的人应声一头栽了下来,其他人也落荒而逃。只有牛还停在原地。
这时,一架“黑鹰”从头顶滑翔而过,机上的多管机枪开火了。那头牛瞬间便被打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待机炮停火,直升机的阴影扫过后,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牛此刻已经成了马路上一堆热气腾腾的生肉块。
尽管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但头顶上这些威猛机枪的存在还是深深加强了所有地面战士的信心。眼下,他们正身处一座陌生而敌对的城市,到处都潜伏着想要他们命的人,对方拿着各式自动武器,骑着动物牲畜,正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步步逼近,子弹噼啪在耳边作响,眼前遍布恐怖的景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焚烧的焦糊味以及尘土和家畜粪便的臭味,飘荡在空气中挥散不去……而庞大的“黑鹰”沉着地在天空掠过,旋翼稳健转动的节奏还有机上威猛无比的机枪,则时刻提醒着他们身后有支不可战胜的强大力量做后盾,提醒着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迎来放松与解脱,提醒着他们远方美好的家正等待着他们的凯旋而归。
索马里人还在向北集结。远远望去,足有数千人。还有几小股人群正向南朝第二小分队逼近。其中一帮已经仅距离一个半街区远了。他们大约有十五人。纳尔逊设法把机枪只对准有武器的人,但赤手空拳的平民太多,而枪手则干脆躲在人群后不时放着冷枪。纳尔逊意识到,看来只能要么放任枪手射击,要么向人群开火了。思索片刻后,他终于决定选择后者。于是,人群一下被驱散了,只剩下几具尸体倒在了街道上,可紧接着,更大规模的人群又涌来了。他们似乎是从北面什么地方被驱赶着蜂拥至此的。越来越近,只有四五十英尺远了,又有人开火。这次,纳尔逊没有时间再权衡轻重了。他开始放任M-60机枪向人群扫射,子弹划出一只长柄镰刀向人群劈砍而去。与此同时,一架“小鸟”从上空俯冲而下,子弹刹那间形成了一道火墙。那些没有倒下的人立即四散逃离了。一分钟前这里还是一大群人,一分钟后便只剩下一堆流着血的尸体和伤员了。
“他妈的,纳尔逊!”沃德尔说,“真他妈的!”
在目标建筑前门,空军战斗引导员杰夫·布雷上士刚刚击毙了一个端着AK-47疯狂扫射冲刺的索马里人。布雷是四人空军特战小组中的一员,该小组由像他一样负责协调空地通讯的专业人士和空军伞降救援队员,也就是专门救护被击落飞行员的敢死医务兵组成。小组的另一名空军战斗引导员丹·席林上士眼下正同地面护送部队在一起。而另两名伞降救援队员则和12名游骑兵还有三角洲队员一道,乘坐在负责战斗搜寻和援救任务的那架“黑鹰”上。布雷被指派随三角洲指挥分队行动。他们从一架“黑鹰”滑降到了目标建筑以西的一个街区附近。刚才那个被他击毙的男人是从一条巷子里冒出来的,一边端枪扫射一边向他直扑过来。那人在想什么呢?怎么一点战术动作都不懂啊?
布雷的身后便是目标建筑。在那里,三角洲突击队员们正组织集合战俘。俘虏们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全都耷拉着脑袋,手上捆着塑料手铐。除了那两个重点目标之外,这群人中还发现了艾迪德的一名助手阿卜迪·埃尔斯。这一收获让人大喜过望。在搜查其他房间时,保罗·贺威中士还用霰弹枪把一楼的一台电脑轰了个稀烂。俘虏都是马特·瑞尔森中士的手下抓到的,因此也就由他来负责押解工作。贺威则同诺姆·胡登上士一道,带领各自的小分队返回二楼,从窗户和平台为他提供掩护。
在联合作战中心,加里森将军和参谋们正紧盯着航空摄像机传送过来的图像。看到贺威的小分队返回了平台,他们知道三角洲已经完成了任务。除了那个摔下来的游骑兵,一切都在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游骑兵们正坚守着各自的防线。现在是下午三点五十分。十分钟之内,整支部队将踏上归途。
直升机从游骑兵驻地起飞后,和地面护送部队的其他车辆一起,中士杰夫·施特吕克尔在自己的“悍马”车里待命出发。车队停在大门口,引擎空转着。他所乘坐的“悍马”是这支车辆纵队的头车,车队共计有十二辆汽车,九辆“悍马”和三辆五吨卡车。按计划,他们将开赴奥林匹克饭店后面的一处地点,在那里等待三角洲部队进入目标建筑执行抓捕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