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当万宝来到万府的时候,万府只有四个人,厨子万和、花匠万三、管家万申和万仁自己。万宝来到万府本就是有备而来,所以行事格外小心,也格外留意,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万府的这主仆四人之间的关系,显得很奇怪。万仁对管家万申一直很好,甚至好得有些过火,万申在万府基本不用做什么事情,除了偶尔跟着万仁出门访友,帮着招待一下客人以外,就不做什么了。万府的事儿,更多的是那个少言寡语的花匠万三在打理,比较起来,万三倒更像是个管家。而厨子万和则不那么引人注目,然而……有一天深夜,万宝想趁着半夜没人的时候找找《火经》可能放哪,行至北院门口时,突然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往大门那边蹭,万宝瞪大眼一看,惊了一下——居然是厨子万和。万宝觉得奇怪,心想他不是早就睡下了吗?就悄悄绕到他身后,远远地跟着他,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了一栋看似普通的民宅前。万和停下了,万宝连忙闪到一堵墙旁边,万和朝身后看看,然后很谨慎地进了那扇门,万宝小心地绕到后窗,贴着墙根仔细瞧着屋子里的动静。
万和站在一个人面前,那个人背对着他,看不清楚脸,狭小的房间里,昏昏沉沉的光线显得暧昧不定。
“有什么消息么?”来人的语气声音不大,却让万宝觉得带着些许威胁的味道。
“有,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万和毕恭毕敬地回答。
“没有机会……”来人冷笑了一声,“三年了,我们已经忍了三年了,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你怎么了?手软了还是心软了?”
“我明白。”万和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是,如果……如果我们能得到,接下来呢?何为大功告成?接下来又会是一场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何谓大功告成?”
“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来——你什么意思?!”来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冷硬起来,“刀光剑影又如何?你我都是刀尖下滚出来的,我们在拼死拼活的时候谁替我们想过?!”万宝觉得那个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万和没有答话,万宝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整个屋子突然变得很安静,空气骤然凝结在一起,窗外的万宝也忍不住暗暗拽紧了自己的衣角。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背对着万宝的那个人起身往门口走去,万宝急忙闪身到角落里,还是听清楚了来人的最后一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做好了,大家都好,做不好,一个也跑不了!”
猫在角落里的万宝眼见着来人渐渐远去,再回眼看向屋内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万和的脸上竟然已是泪流满面……万宝的语气越来越低沉,尽管他和万和陌路平生,而且很有可能为的是同一件东西,但万和当时的眼神却让万宝的心底有种复杂的感情——兔死狐悲?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自己只是受命于人,无论得失;而万和却好像远远没这么简单。
“你还记得,那一天是什么日子么?”袁振升问道。
“二月初三。”万宝回答得很肯定。
袁振升想了想,抬起头对万宝说:“你先走吧,因为万仁案疑点重重,所以你们几个都要暂时被县衙收押,还请暂时委屈一下了。”说完,几个衙役进来带走了万宝,屋内,只剩下方袁二人。
“二月初三,也就是万仁遇害的前两天?”袁振升皱起眉,“初三,万和出府私会这个不知来头的神秘人;初五,万宝去了万仁书房找那本《火经》已经发现找不到了;初六,万仁被杀——短短几天内,究竟发生了多少事?”袁振升转向一旁的方士奕,却发现方士奕坐在那里发呆,“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么?”
方士奕沉默了一会儿,把目光转向窗外:“袁兄,你信我么?”
“什么意思?”袁振升一怔。
“等一会儿,我想单独和万和说几句话,只有我们两人。”方士奕转过头看着袁振升,眼神没有一丝回避的意思。
袁振升自嘲地笑笑,语气有些不自然:“你是御史台派来的人,自然以你为大,你要怎么做,不必问我。”
方士奕摇摇头:“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是为了回避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方士奕突然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罢了,在这之前,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完,你再做决断,如何?”
袁振升点点头。
11、血泪旧事
“你知道三年前吏部尚书侯君集率兵出征高昌,班师回朝后遭人弹劾的事吗?”方士奕问道。
“知道,但是不甚详细,只听说侯将军听凭手下在攻入可汗浮图城后大肆烧杀抢掠,故而遭到弹劾。”袁振升回答道,“但后来此事不了了之,侯将军没有受到责罚,但也没有因为高昌的战功而高升,功过相抵罢了。怎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何止有关系,”方士奕苦笑一声,“弹劾军纪不过是幌子,真正情况比所谓的军纪混乱更为不堪……”
贞观十三年十二月,由于高昌王麴文泰的多次挑衅,唐太宗李世民正式下令出兵二十万远征高昌,任命吏部尚书侯君集为行军大总管。二十万大军中,汉军十五万,薛延陀军、铁勒军、突厥军等少数民族军队五万,由铁勒契苾部名将契苾何力率领的三千铁勒兵则是其中一支。
正值寒冬,滴水成冰,而西域的冬天又有别于中原,在这里没有雪、没有冰,只有刺骨的冷风和漫天的黄沙。边地苦,水寒伤马骨,不少来自中原的士兵和马匹都倒下了。
但尽管如此,唐军远征高昌的道路却还算顺利。当二十万唐军还在大戈壁中行进的时候,远在可汗浮图城的西突厥守将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在唐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刻,开门投降。
敌军不战而降,大家都很高兴,但有那么一个人,却很不高兴,他就是行军大总管——侯君集。一心想建立战功的他,一直想和当年扫平突厥的李靖一较高下。这一次他是大大的失望了:玄武门时他就跟着李世民玩命,可功成之后他的封赏却远远不如房杜这些文官;贞观四年他想领兵征讨突厥,结果却是李靖做了行军大总管,大唐铁骑横扫草原,卫公(注:李靖封号)之名风光无二,从此威震天下。直到现在,李靖的官职仍在他侯君集之上。说起来,他侯君集干过的事不少,凌烟阁上也早有了个位置,但是离出头却永远差那么一步。当他被任命为征讨高昌的行军大总管时,侯君集知道,他的机会来了。而这个机会,他足足等了二十年。
可是,命运永远在和他开玩笑,就在他率领大军越过茫茫大戈壁,指望着横扫高昌和西突厥,再建奇功的时候——西突厥首领欲谷设,跑了;可汗浮图城守将,投降了,连吆喝都没吆喝一声;高昌王麴文泰听说唐军已经到了伊吾,吓死了;继任的高昌王麴智盛派使者给侯君集送去了投降书。显然,已经没有再战的必要,一切到此为止。
侯君集很郁闷,真的很郁闷,这个机会他等了二十年,二十年来他无论怎样出生入死,永远离人上人差那么一步。
当高昌使者出现在侯君集面前的时候,侯君集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羞耻,且不说什么建功立业彪炳史册,作为一名武将,到了对手的家门口却开不了战,这对一个军人而言,真是一种难言的侮辱。愤怒的侯君集撕掉了麴智盛的信,撕掉了自己最后一丝伪装的矜持,逃跑的抓不着,投降的打不了,剩下你这守城的,我不打你,打谁?!
那一天,唐军的将士们看到一脸谦恭的高昌使者突然莫名其妙被人拎出来砍了脑袋,随后侯将军传下命令:军中工匠速速开赴哈密伐木赶制攻城器械,三日后攻城。
其他人不是傻子,侯君集心里想什么,大家多少都能猜出几分,虽然皇帝陛下在出征前说过,征讨高昌是“讨伐罪臣,恭行天罚”,礼为上,问罪为上,兵戈为次。然而将在外,将为大,所以大家即使明白,也不愿意多嘴说什么,反正高昌已经像座掏空的沙坝一样,一触即倒,就算是陪着大总管玩个游戏好了。
但是有那么一群人,却不这么想,他们就是唐军中的这几万少数民族部队。虽然他们现在都是大唐的子民,虽然他们与高昌并不属于一个部族,但他们不愿意看到已经投降的高昌人再遭铁骑蹂躏践踏,哪怕他们的部落曾经遭到过高昌兵马的入侵,哪怕他们的妻儿可能也曾丧生于高昌人的手下。这种感情,侯君集绝不会明白,汉军也不会完全明白,因为这是只属于西域人血液里的狼性使然。他们是不同的狼群,他们都在戈壁草原上奔波,他们或许曾经有过血淋淋的交战,但他们永远是这片大漠共同的子民。
于是,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话了,三千铁勒军的领袖——契苾何力。
“既然高昌王已经派使者送来求和书,为何还要穷追猛打?”铁勒部族的人,说话从来不懂得拐弯抹角,进了军帐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正在擦拭着自己那一副宝贝双刀的侯君集停下了手,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一直少言寡语的铁勒人,沉默片刻,侯君集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为何?为了大唐的国威军威罢了。”好一句国威军威,说到底,不过是一点虚伪的心思——如果面对的是二十年前的突厥,他敢说这句话吗?侯君集抬头看了看帐外,突然觉得自己恐怕永远比不上李靖,想到这里,侯君集突然觉得很烦躁。
“大唐皇帝陛下在出征前就说过,此次是‘恭行天罚’,西突厥已经溃不成军,高昌王也已经死了,昆仑神已经给了他们最大的惩罚,难道一定要斩草除根才罢休?”契苾何力越说越激动,全然没有注意侯君集的脸在慢慢变色,“对我们西域部落的人而言,屈膝就等同割头一般,对屈膝纳降的人大动刀戈,这难道就是你们的道义吗?!”
好!等的就是这句话,侯君集冷冷一笑:“什么叫你们西域?莫非铁勒和高昌国曾经暗通往来?”不等契苾何力答话,侯君集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当然,我知道,契苾何力将军是忠于大唐的,所以——明日就由你率领铁勒的精兵做攻城先锋吧。”
铁勒部族是由李靖收编的,一向对侯君集不冷不热,所以,侯君集不爽他们早不是一天两天了。
契苾何力愣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拒绝了便是暗通高昌,可是接受了……铁勒人善马战,长于骑射,可是攻城需要的是步兵和工兵,这些绝不是铁勒人的强项。契苾何力走出军帐,遥望着远处的高昌城墙,天寒地冻,高高的城墙显出一种暗黑的色泽,仿似一团凝固的血。
纵然高昌城里都在传唱着“汉家兵马如日月,高昌兵马如霜雪,日月照霜雪,回手即消灭”,但是对在战场上要以命相搏的士兵而言,眼前的高昌城墙绝不像童谣里唱的那么不堪一击,高昌黏土筑起的城墙坚而韧,高昌的窎弩曾经让西域的部落都为之胆寒,四面楚歌之下的高昌现在已经没有退路……算了,不想了,契苾何力回到自己的军帐里,他要把自己的盔甲好好擦个干净。
“父亲,侯君集这是什么意思?!要我们铁勒人去白白送死吗?”契苾乌延闯了进来。
契苾何力只是平静地擦拭着自己的战甲:“军令如山,问那么多干什么。”“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谁说攻城就一定得是别人去做?我们是阿尔泰山的子孙,阿尔泰山不养孬种;何况我们食大唐的俸禄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契苾何力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们铁勒人不会说谎,说得起,就做得起。”
第二天,天很阴,风很大。牛角号的长啸声被风吹散,高昌城墙上射下的箭雨如乌云般压下来,铁勒士兵顶着盾牌沿着城墙向上攀爬,有的为了躲避箭峰从高高的城墙上跌落,有的直接被窎弩巨大的冲力掀翻,有的被侧身射来的长箭穿身而过,有的被城墙上浇下的沸水热油活活烫死。少数几个爬上了城墙,也因为寡不敌众转眼便被剁成了肉泥……好,到此为止吧,差不多了!侯君集毕竟也是贞观朝璀璨将星中的一颗,专为攻城赶制的器械绝不是造着好玩的——牛角号的声音瞬间变了调,无数石块铁弹从天而降,高昌的城墙转瞬间紫红一片,不知道是高昌人的血还是铁勒人的血。
不要问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铁勒士兵折损大半了才用上攻城器械,侯君集自有解释:时间有限,器械和弹药都有限,必须看准了再打。
“汉家兵马如日月,高昌兵马如霜雪,日月照霜雪,回手即消灭”最终被证明是一句成功的预言,然而,一千多个铁勒勇士,却再也听不见了。
所有这一切,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可没有人再站出来说话了,谁也不想当第二个契苾何力——现在他的尸体正被裹在一块马皮里,剩下的一千多个铁勒士兵都待在自己的营地里,没有人敢去安慰他们。
高昌破城之后,侯君集下令军士入城后可以随意抢掠,照说这也是劳军的老规矩,也没什么太大问题。但是,侯君集的这个“随意”尺度开得如此之大,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铁勒军的事情,你知我知,心照不宣。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正当大家抢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剩下的一千多铁勒兵居然悄无声息地走了,只带走了自己的少量兵器和马匹,去了哪里,无人知晓,只是从马蹄印的方向看,绝没有回大唐。至此,三千铁勒士兵的名字全部从名册中划去。
二十万大军,折损三千余人,若是再多,便赢得太惨烈,显得主帅无能;若是再少,便赢得太过轻松,显得主帅无功,所以——这个数字,不多不少,刚刚好。
“他们就这样班师回朝了,当时是太子李承乾亲自到金光门外迎接他们,我也在其中。”方士奕的声音很低。
“这就是所谓的征讨高昌大军折损三千的真相?”袁振升愤怒了,“陛下一向尊崇华夷平等,四海一家,可他们居然为了党同伐异虚报战功而草菅人命!三千铁勒士兵就这样不明不白做了孤魂野鬼!侯君集——他居然还能继续稳稳当当地做他的兵部尚书!”说到这里,袁振升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转向方士奕,“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士奕苦笑一下:“你以为世间就没有人有良心,有道义了吗?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那陛下呢?陛下知道吗?”袁振升连忙问道。“陛下……”方士奕顿了顿,摇摇头,“我当时还在御史台,闻听此事,义愤填膺之下直接给陛下上了奏本,但是最后却——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袁振升不解道,“当今天子并非如此——”“昏庸”二字生生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这不奇怪,侯君集是凌烟阁功臣,又刚刚平定了高昌,声誉正隆,即使陛下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三千铁勒兵冤枉,但是二十万大军的功劳又如何能一笔抹杀?这种事,若要追究起来,不是一人,而是一串,纵然是皇帝陛下,又能怎么办?更何况,这样的事情,又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昭告天下。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只道是陛下无故责罚功臣,难道皇帝想落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名声么?”
袁振升沉默了,他承认,方士奕说的都是实话。方士奕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现在想想,我当时也真是轻狂,居然一连给陛下上了三道奏本……呵呵。不过,最后陛下并没有因为侯君集的战功给予他任何封赏和升迁,并且还公开了几份弹劾他在高昌军纪不严的奏本。”还能说什么呢,庙堂之事,本来就是一本烂账。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两人各有心思,突然,袁振升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是说,这个万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