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让凯无声地透出一口气。就算她没提出这么划算的条件,他也不想继续违逆她的意思。他最后向她看了一眼,不太情愿地向储藏室走去,嘴里说:“跟我来。”
他们的存粮若分配到每个人头上,刚够两天的饭量,合在一起就很可观了。条件所限,其中大多是粗粝难以下咽的面食,肉干寥寥无几,清水比肉稀少,蔬菜比清水稀少。但苏霓全不在意,伸手抓起一块面饼,连撕带咬地吞吃着。几秒钟内,一大块面饼便已下肚。
凯本来心怀愤懑,怀疑她打算凭异能作威作福,直到亲眼看见她狼吞虎咽的场景,才意识到事出有因。纵使如此,他也震惊于她的食量,呆站在一旁,喃喃道:“这么吃,肚子会被撑破的吧。”
但是,苏霓的肚子完好无损。平常人吃顿饭的功夫,一堆食物全然了账。那地方干净的好像刚被劫掠过。
她咽下最后一口清水,缓缓站起来,望向目瞪口呆的两个男人,苦笑道:“我吃饱了……谢谢。对了,刚才说过的话仍然算数,我不要那些带回来的东西。现在我去睡一会儿,没事的话,请不要叫醒我。”
从下水道的规模可以看出,这座城市应该相当繁华先进,连排水系统都井井有条。两边墙壁高大结实,地面如普通道路般四通八达,如果在通道分岔处摆个路牌,完全可以当马路使用。
聚集地的人选择了一处比较宽敞的凹陷容身。虽然地域足够宽广,他们仍愿意挤在一起,以免夜晚被野兽或者食腐动物一个一个叼走。
苏霓一路摸回妮妮的“卧室”。这地方名为卧室,其实不过是用硬纸板隔出的分隔间而已。主人用柔软的干草、破旧不堪使用的布料堆出床铺形状,收拾的倒是相当干净整齐。而且地底世界凉爽湿润,气温比地面低很多,晚上也不会那么冷。除了憋闷不通风之外,确实很适合人类生活。
从记事起,妮妮就是个孤儿,没有对父母的任何记忆,被好心人勉强养大。她对“家”的概念,之前是和养母一起居住的避难所,现在是眼前这个……隔间。
苏霓瞪了“床”一会儿,心想自己反正没资格表示不满,也就释然了。她回手把纸板拉好,一头栽到床上,几乎立刻就睡了过去。
身体和精神都非常疲惫,但她还是做了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那座悬崖底下,身受重伤,渴的要死还喝不到水,屁股底下坐着虫母坚硬光滑的身躯,心里恨不得把第二次生命赠给仇人。
虫母特有的无机质声音在她脑子里回响,描绘她将获得的力量和责任。它说,它想带领同族脱离被人奴役的悲惨命运,不想再做高等种族的炮灰。可是,它失败了,它的生命马上就要终结,而她也活不了多久。
妮妮坠落悬崖,摔在虫母身上,当场死亡。濒死的虫母将肉质管插进她身体,想吸收这个人类,用消化所得的能量来修复伤势。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而且,在它下手之前,妮妮居然恢复了意识。
当然,这一次睁开眼睛的是苏霓。
苏霓极端恐慌,但仍默默听着它心灵传输来的解说。她意识到自己有两个选择,一是存活二十分钟后惨死,二是接受虫母的基因融合,成为半人半虫的生命。
这是虫族历史上从未没有过的创举。因为人类和虫族来自不同星球,进化过程不同,基因差异相当大,人类作它们的宿主还可以,作融合对象的话,连超越虫族存在的虫母都没有把握。也就是说,即使选择融合,她仍可能惨死。
对此,苏霓萎靡地表示:“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选择吗?”
虫母已经没有精力吐槽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现。它想多说一些过去的事情,和她解释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时间却不容许她这么做。于是,还懵懂着的苏霓被它吞入体内,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幼生期的人形虫母。
融合非常完美。过程中,虫母的思维碎片暴风般刮过,她只能勉强捧住其中的一小部分,也就是捕猎和繁衍的本能。还有一部分嵌合在基因里,将随着她的成长,慢慢释放出来。
待融合结束,虫母大如足球场的身体急剧收缩,缩成弹珠大小的骨质,落在她身旁的泥土上。要不是她眼神好,又感到和它有着奇怪的联系,可能根本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出于感激,她敬称这东西为舍利,把它收在身边,开始攀爬悬崖。她绝没有背信弃义的打算,只是茫然无措,因为获得的信息仍远远不够。
画面忽然一转,她已经站在空茫的荒野上,天地间一片灰白,无论走多久,都不会看到尽头。
虫母的声音隆隆震动着,从荒野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它的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声调也极其平板,“你已经有了人类的天赋和我族的恒心,为什么这么害怕,为什么心怀绝望?我读过你的记忆,你是来自其他宇宙的意识,应该令我惊喜,而非失望。”
声音渐渐消逝,直至微细如丝,幽魂般在原野上飘荡。苏霓等了很久,也不见它彻底消失。
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像要把一直以来的恐惧都发泄出来一样,大声喊道:“我才刚穿越半天好不好!给我点时间吧!至少让我先弄清楚状况!我发誓,就算做不成大事,也永远不会与你的族裔为敌!”
雾气聚结成形,幻化成巨大的怪物。
她从未有机会看清虫母的全貌,现在终于有了。
虫母盘踞于地,体积仍那么大,仿佛从远古时代便存在于宇宙之中,却与臃肿的脑虫绝不相似,兼具雍容和灵巧,仅凭威严就可以把弱小生物吓得屁滚尿流。它就是那种与人类外貌截然不同,却能让人类领悟到它何等美丽的生物。
即使它没来得及传输记忆,仅凭只言片语,苏霓也能推断出大概背景。
在这个世界,虫族应该被某个高等智慧种族奴役,做它们的炮灰,与人类抑或其他种族作战。本代虫母,也许是那高等种族创造出来的傀儡,忽然产生了自我意识,不想延续这种命运,奋起抗争后,失败重伤。它死前遇到摔死在自己身上的小小人类,于是别无选择。
苏霓盯着虫母看了一会儿,自触角看到尾部,好奇地猜测它操纵同族的方式。然而这个庞大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变成数以千万计的普通虫族,在荒野中、天空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不住向前蠕动推进。
这些异类里,有炮灰中的炮灰,也有具有一定智力的中级指挥官。苏霓也算和它们血脉相连,并不认为它们外表恐怖,却被这铺天盖地的气势吓了一跳。
“这就是虫母口中的‘我族’吗……。”
苏霓震惊之下,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想看清楚这远比任何好莱坞巨制都更壮观的场面。但就在这时,地面传来程度犹如七八级地震的强烈震动,带着她整个视野都摇晃起来。
眼前景色如同被浸湿了的水墨画,迅速模糊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妮妮,醒醒!”
苏霓的反应速度也体现在被人叫醒的时候。只一瞬间,她已经彻底清醒,不但睁开了眼睛,还由仰躺变成坐姿,沉着脸问:“什么事啊?”
“你又忘了吗,收税的人今天过来了,正在和大叔谈判,”涅林正蹲在她床边,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没有别人,你和我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
苏霓人是醒了,却对梦中场景念念不忘,望向他的眼神顿时带上几分不耐烦。涅林也不在意她的态度,稍稍压低了声音,“你的异能啊,到底是真觉醒了,还是……呃,错觉?”
苏霓冷冷说:“你怀疑我谎称异能觉醒,以此骗吃骗喝?”
涅林顿时哑口无言,既不敢承认,也找不出别的理由。
苏霓看着他犹犹豫豫的模样,忽然又一笑,“别这么紧张,相信很多人都这么想,毕竟我一回来倒头就睡,什么都没有解释过。你能偷偷来问我,足以证明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放心吧,到底怎么回事?”
所谓的“税”,其实在城市里才算。若是这种向野外聚集地收取钱粮的的人,只好把他们叫做收保护费的流氓。如果比较强力,就叫收保护费的匪团。野外流民的生活本就极度困难,他们还好意思去刮一层油,可见何等丧尽天良。
妮妮不清楚背后的人是谁,只知每隔一段时间,凯都得留出部分清水和食物,交给两个耀武扬威的带枪恶汉。而今天正是上缴保护费的日子。
不幸的是,迫于苏霓的压力,凯默许她吃掉所有存粮,于是没有东西可供“纳税”。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推测了:恶汉要强行拿走变异犬,凯一边陪笑一边不肯,其他人坚持要妮妮出面负责,涅林只好来找她。
凯明面上什么都没说,心里却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这种情绪感染了涅林,让他开始怀疑妮妮根本没有异能。
一梦过后,苏霓的思维似是灵活了很多。她眨了眨眼睛,不慌不忙地说:“这的确是我该负责的事。不过,以后叫我苏霓吧,别叫妮妮……他们准备让我怎么负责?”
涅林的态度极其坦白,“我也不知道。”
苏霓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的第几次叹气了。她先把涅林赶到纸板外面,然后换了一件不那么脏的衣服,稍微擦了把脸,这才跟着他出去,去见那两位可敬的收税人。
没做这个梦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虫母给她的压力这么大。也许在她内心深处,纵使托人家的福得以生还,也只能认同自己的人类身份,不知道能为虫族做到什么地步。
梦里的那个虫母与其说是虫母,不如说是她愧疚的投影。直到她对它喊出“给我点时间”,这块大石的重量才有所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