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姐姐几乎是同时,b小姐也是在四岁上幼儿园的那一年,知道了自己长得好这件事。
那时,每天回家的路上,b小姐都要被外婆询问一番当天在幼儿园的经历。她坐在外婆的自行车前横梁上,总是木着一张脸。外婆问一句,她答一句,每天的经历都必须要毫无差池地一一道来,祖孙两人都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午饭加餐有苹果。班里有两个男孩打起来了。老师多分给自己一块糖。不太喜欢某个小朋友。这种对话往往不像是其他小朋友急着把每天的心情表述给家人的那种兴奋,而只是纯粹的一问一答,像是领导问询和下属汇报的那种节奏。
一天,b小姐在例行的问答中告诉外婆,在幼儿园被几个老师夸奖了。外婆问为什么,她便如实回答说,一个新来的老师说自己长得好看,还说在其他的幼儿园上了好几年班,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其他老师也都连连称是。
平淡的对话突然停下了。外婆停下自行车,一脚蹬在地上,带着点古怪地看着她。
过了几天,外婆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把可以把头发弄直的电烫板,一缕一缕地把她微卷的头发夹直,然后让外公把她原本过了肩膀的又黑又厚的长头发剪掉,变成了最简单朴素的童花头。b小姐并不苦恼或是拒绝,只是看着地上一片一片掉落的头发,费力地思考着他们这么对自己的原因。
外公和外婆从不多话,又一向严厉。他们从来都只告诉她应该做什么,而不解释为什么,b小姐从来也不问。自从她学会说话起,祖孙三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少言寡语的相处模式。她从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件小女孩会喜欢的玩具,唯一的“开恩”就是她要上小学的那一年,外婆从外面弄了只小猫送给她。她把这只三花猫养得很好,时常跟它说说心里话。
漫长的辰光里,外公和外婆也会跟b小姐讲一些过去的事情。
听得多了,她便通过自己的想象把那些存在于只字片语的碎片串起来,想象着这两位长辈曾经的一生。
外公出生在当地的文人之家,在文脉昌盛的年代,祖上也曾显赫一时,即便后来家道中落了,也算是有些余田的富户,足够供养这位家族里的独苗少爷上学。少年时的他文采飞扬,气宇不凡,在家人的支持下到上海求学,后因战乱辗转多地。而外婆曾是一名真正的上海小姐,在洋房里出生,在西式学校接受教育。十多岁的黄金年华,她爱好时髦,手里有大把的零花钱。内战结束前,家里本来准备送她到巴黎留学,但她却因为和那位英俊学生的爱情留在了中国。
和不少经历过时代悲剧的人们一样,曾不普通的他们后来的大半辈子都只想做普通人,但终究求之不得。一个是地主出身,一个有做大买办的父亲,两个人在“文革”时自然是被重点斗争的对象。而外婆与众不同的优雅气质成为了他们在“文革”中受辱的直接原因,尽管她自认已把过往的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可毕竟有着无数当事人无法解释的欲加之罪,诸如“爱干净”这样的本能甚至都是错的。
在被排挤成异类的岁月里,先后诞生的两个女儿是他们的唯一指望。恢复高考后,这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大女儿去了北京,大学毕业后在众多的追求者中挑了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小伙儿,工人出身,人也踏实精神,可结婚三年不到,就在生孩子时丧了命。
小女儿考到上海,后来说是要追求爱情,可是挑中的对象却是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中年教授。刚一大学毕业,就跟着这位教授出国去了。
两位老人从不认为长得好看对女人来说是件好事。他们的经历让他们比任何人都小心谨慎,害怕与众不同。他们古怪,遇到一点变故就会像惊弓之鸟。他们信命,但又本能地不敢去信任任何宗教。他们不愿意这个和大女儿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外孙女变成传说中的薄命红颜,他们宁愿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安全地长大。
而这些,都是幼年的b小姐不知道,也不可能懂得的。
外公在高中里教书,也会做一些翻译的工作。他写了一手好字,在当地的书法界算是小有名气,经常有人上门花钱求墨宝——这家的经济实际上是很宽裕的。可b小姐小时候从没穿过什么出众的衣服,她的衣服都是到裁缝店做的,用的大多是便宜耐磨的粗灯芯绒,颜色不是深棕就是灰色,样式也是最普通的。等她上了小学,老师或其他家长难免会评价“这么漂亮的孩子,也不给好好打扮一下”,这时,外婆往往不合时宜地强调一下“她妈妈死得早,爸爸又不在身边,让我们两个老人带着,也就不那么讲究了”的事实。
每当出现这样的对话,b小姐就咬着嘴唇,装没听见。
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同胞姐姐在遥远的北京。爸爸每年来看她,都会带来几件对她来说很时髦的童装,就说是给姐姐买的,顺便也多买了给她。本来心里也是有些期待的,但爸爸走后,外婆就说,那些鲜艳的衣服都属于奇装异服,直接就给压在箱子底了。
在和姐姐见面前,她其实听过姐姐的声音:有次爸爸带过来一盘磁带,里面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唱了一首歌,还用她并不熟悉的京味普通话说着“祝姥爷姥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外公外婆微笑评论着这孩子挺懂事,b小姐心里则觉得把“外公外婆”叫成“姥姥姥爷”这种叫法好像更轻松自然,因为“外”这个字好像总是带着点说不出的生分似的。
七岁上小学那年,爸爸又带来几张照片。和她之前看过的其他照片不同,这些照片是姐姐和她的朋友们一起过生日时拍的。照片里,姐姐带着硬纸壳做的小皇冠坐在中间,五六个小姑娘都齐刷刷地看着她,目光里好像都带着点羡慕。还有一张照片是大家一起吹蜡烛,姐姐闭着眼睛,前额的头发飘起来,鼓着嘴巴,其他的小朋友做出捧场的姿态,也一起装模作样地吹过去。
b小姐从没吃过蛋糕,也没和朋友们一起过过生日。她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妈妈的忌日,外公外婆每年都会提起,但并不会特地怎么样。而照片里这个过生日的女孩……想象中的公主也不过就是这番模样了。不是说自己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吗?为什么照片里这个神采飞扬的女孩和镜子里那个总是呆呆的自己好像有着天壤之别?
十多年后,b小姐去了异乡。她常常与自己的恋人讲起自己的童年。
说得最多的是关于梅雨天的回忆。对她来说,那一个月真的是很漫长。外婆总在嘟哝着腿疼,开着电视看咿咿呀呀的越剧,灯也不开,一看就是一下午。晴天时,总是得特别紧张地把衣服晾出去,一有下雨的迹象,又得帮着赶紧收回来。不太爱到外面走动的外公在下雨的季节就更不出门了,只在家写字,他从不用现成的墨汁,自己必须得随时待命研墨。窗下搭着的毛巾有时候会防不胜防地长几颗霉点,院子里石板上的青苔长得愈发疯了。
漫长的夏天过后,会发生一年之中唯一的一件好事:外公每年都会带着她到钱塘江边观潮。远远的一条线,潮来了,周围的大家都含笑等着,直到奔涌的潮水扑到岸边,向人群呼啸着袭来时,所有人都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掉头就跑。仿佛是很多人一起约定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他们拼命地跑,拼命地逃过自找的劫。直到跑得远了,散了,蹲下来歇息,一向寡言的外公就会讲一些自己小时候来这里观潮的往事。b小姐并不太喜欢听,但她喜欢和许多人一起经历的这场好玩的冒险。
讲这些的时候,她的语速很慢,常日里不多话的她甚至显得有些絮叨。男孩对她很温柔,对她讲的话总是很悉心地听着,一双恳切的眼睛望着她,或直接拥她入怀。
可她总觉得他不懂自己在讲什么。
而爸爸带着姐姐的那次来访,b小姐也记得很清楚。
他们到访前,家里进行了一次大扫除,本就潮潮的屋里更多了一层湿气。当照片里那个骄傲的小女孩出现在眼前时,b小姐突然有一种陌生和失望交织的情绪:这就是那个像个大小姐一样的姐姐吗?她怎么像个乡下姑娘似的,一个劲儿地往爸爸身后躲?还不时地偷眼看自己,显得不太礼貌。外公总说见人务必要落落大方,就算心里害怕也要表面上礼数做够。显然,眼前的那个女孩并不符合这个要求。
爸爸要顺便到上海出差,把姐姐留在家里住了十多天。外公外婆对姐姐都有一种近乎陌生人的客气,b小姐知道,这是他们不怎么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外公练字的时候,偶尔会招呼姐姐过来看,但她看了一会儿就看不下去了,蹲下来逗猫玩。等姐姐跟着猫走到屋子另一头的时候,外公低下头沉吟:
“那孩子不行,心浮气躁的。”
b小姐突然有点默默的得意。就连猫也不怎么搭理姐姐。透过阳光里细碎的飘尘,她看到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小女孩有点呆呆不知所往的样子,研墨的手不自觉间变得更勤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