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饮料广告经过何之轩和客户的讨论,最后还是决定用潘以伦。按照分工,由杨筱光负责通知梅丽。
她翻出潘以伦的报名表,上头贴着报名照。能在一寸大头照里还有这么英俊的面孔,他可真是天生吃这行饭的料子。
可是照片里他的眉目之间仿佛有一种淡淡忧郁。
自己可不是又八卦了?她想。
她把梅丽约来谈合同,潘以伦自然跟着来了。
有好一阵没见着潘以伦了,他似乎又瘦了点,仍是跟在梅丽身后默不作声。
全部的合作条款均由梅丽代为决定,且还有部分敏感条款,梅丽索性撇下潘以伦,在何之轩的办公室内同何之轩与老陈私下沟通。
杨筱光泡了杯茶给独自在会客室等待的潘以伦。
他正安静坐在沙发里,抱着胸在闭目养神,眼底青了两圈,人不是一般的疲惫,心中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来是签他的卖身契,倒像是与他毫不相关了。
杨筱光平白地就生出几分荒凉感,推了一推潘以伦:“你也好好看看合同吧,别吃了亏。”
潘以伦睁开眼睛,黑亮的眼就对牢她,唇抿起来,不经意间多了分稳重。他其实是有成熟男子气质的。他说:“价格合理就可以了。”
杨筱光说:“别要求这么低。”
他笑:“你是甲方,再讲这些话就变成我们乙方了。”
杨筱光也笑了,知道自己又公私不分多管了闲事。她说:“以后工作可能会很辛苦,但是比你做的那些要正,钱慢慢会多起来的,有付出总会有收获。放心。”
潘以伦说:“好的,杨老师。”
他说话的表情有些戏谑,又开了这么句玩笑,杨筱光佯怒,放手就往他脑门拍上去。她本来以为他会躲,谁知道他竟没躲,一下没轻没重地真的拍到了他的脑门上。
杨筱光自己先被吓一跳。
没想到潘以伦只是揉了揉额头,说:“杨老师,你放心,我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杨筱光撇撇嘴角:“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笑我多管闲事。”
潘以伦站起来,居高临下望定她:“没有的事。”
何之轩同梅丽一起走了进来,他们后头还跟着从香港赶来看演员的广告片导演。
导演用专业的眼光看了潘以伦一眼,就非常满意,说:“我要的就是他的青春。”
潘以伦照例不做声,没有任何意见。
杨筱光一旁暗里觑他,想,青春正好能卖钱。但无端端的很惆怅。
老陈通知杨筱光:“广告很急,就定在下周开拍,你跟进吧!”
杨筱光一回头,潘以伦开朗地对着她笑了笑。
拍广告的头一天就是这个城市入冬后的第一个零度,这支广告的头一个镜头是青春男主角在雨中奔跑。
虽然是在棚里拍,但是是没有暖气的,男主角还得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淋着雨,哈出白气。
杨筱光在潘以伦定妆的间隙,向造型师建议:“能不能给他贴暖宝宝?可以贴在脚心或者腿部,不容易看出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在冲她微笑,这个男孩上了妆以后更漂亮,杨筱光望着他的微笑差一点发呆。
造型师踌躇,导演听到了,斩钉截铁说:“不行,就是考虑了实际情况才把室外改棚里了。”
杨筱光得尊重别人的专业,只好罢了。于是潘以伦在人工雨下头跑了几十次。
水淋湿了他的衣服以后,可以看见他极漂亮的身材线条,俊秀的眉眼在雨幕里若隐若现。看的人不禁要问,Hi,boy,你为什么这么忧郁?
你忍不住就要关心他。
事实上跑了几十次,并不是潘以伦的问题。导演因为他的表现,不断涌现新创意,一次一次试效果。所以,潘以伦便只好跟着淋湿,吹干,再淋湿,再吹干。
他很敬业,一直精力充沛,保持导演所需要的饱满状态,一次次重复演出。至整个镜头拍摄完毕,全场爆发如雷掌声。
杨筱光叹息,这样的钱也未必比帮印刷厂送货好赚。
这段情节拍完已近晚间八点,导演尤其满意,说:“不用教就有感觉,而且认真用功不怕吃苦,这个新人有前途。”
梅丽在一边照例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声称自己慧眼识英才。
“没人找他拍电视剧?”导演问。
“拍过,不过走龙套。”梅丽所,“没资没历,又不是电影学院出来的,这口饭不容易吃。”
导演用香港普通话嚷:“那就去选秀啦!只要人靓气质乖,大众就会爱。你们的电视台不是都在做选秀节目吗?”
他们口里谈着这个新人,可是没有人注意到新人冻得发抖,还得在无人角落把浑身湿透的自己擦干。
杨筱光捞了件大棉袄递给潘以伦,他自己就势一裹,先搓了搓手。她又递给他一只热水袋,他揣到了怀里。
“明天还有镜头,顶得住?”
潘以伦说:“没有问题。”可是声音已经瓮了。
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工具打扫现场,有人催促大家准备回家。
梅丽过来对潘以伦说:“我先走了。”再小声提醒,“跟这里的前辈道别。”
潘以伦暖了一会身子,才慢慢地穿上了衣服。工作人员都赶着回家了,没有谁会在意一个无名小卒的道别。
照明灯一盏一盏灭,“啪啪啪”,他被留在黑暗里。
杨筱光理好了包,又走到他跟前,想要表示安慰:“嘿,导演都夸你,看来真有天赋。”
她看不清他的脸,就听见他的声音说:“还好有,可以正当获利。”
杨筱光呆上一呆,说:“小孩子还挺记仇的。”
但小孩子这回没记仇,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模模糊糊:“你说我卖青春能值多少钱?”
这让杨筱光默然了,好一阵才说:“红的话,前途无限,红他二十年,名利双收。”面前墨墨黑,她继续说,“真的别再去古北那儿打工了。”
不知道潘以伦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也默然,过一会才说:“没去,老早结账了。”他忽然又说,“今天好像在所有人面前脱光了一样。”
杨筱光脱口而出:“你的身材很不错。”
他反问:“是吗?”
听这样的语调,就晓得他一定是笑了。而杨筱光感到面上发烧,作为一个女人,她在夸奖一个男人的身体,反应过来不是不尴尬的。
她决定不想也不说了。
但是意外发生了。
他们说了这阵子话,摄影棚内的人们已走了个精光,等他们走到门边才发现厂房大门被反锁了,不知是哪位尽忠职守的工作人员这样手快。
杨筱光和潘以伦在黑暗里面面相觑。
“有没有剧务的电话?”潘以伦问。
杨筱光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同对方讲:“工作室的门反锁了,我被关在里头了,你这儿有钥匙吧?”
对方头一句话是:“我这都上中环了。”
杨筱光细声细气地讲:“那烦请阁下拨冗从中环折回内环,解救小妹于水火。”
对方哈哈大笑,好像十分乐意同年轻女孩儿有这样的交流。
杨筱光放好手机,年轻男孩温暖的气息接近过来,她听见潘以伦说:“这样讲话好像被人占了便宜。”
“唉,工作有时候就是不流氓不成活,求人的时候又矮了一截。”杨筱光耸耸肩,又蜷了一蜷身体。
潘以伦看了出来:“怎么了?”
杨筱光捂住肚子,面有难色,咬牙:“暖气关了一下子就冷了,我刚才又偏偏喝了一堆奶茶。”所以她小跳着脚减轻某种难以启齿的压力。
“要上厕所?”潘以伦偏偏问出来。
她狠狠瞪他。
他说:“厕所在楼下。”
这就是杨筱光欲哭无泪的地方。
“他们回来要多少时间?”
“估计十多分钟。”她咬紧牙关。
“你能忍多久?”
杨筱光像只兔子一样小碎跳:“换你试试看!”她捂着肚子蹲下来,想,今次在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面前,把这样的丑可出大发了。
潘以伦打开窗往外看:“这里是三楼,跳不下去的。”他想,她也不可能让他把她背下去。于是四处仔细寻找,在配电间找着一只工具箱,翻出一只老虎钳一只螺丝刀和一根铁丝再走回门前。
杨筱光看着潘以伦用螺丝刀将门锁的外壳卸下,再将铁丝钻进裸露的齿轮内,用老虎钳钳住齿轮,再提着铁丝小心翼翼地转动,三两下,“喀哒”一声,锁竟然开了。
他的动作极为老练,这样的技术工种,等闲的人是不应该会的。但杨筱光目前的情况令她没法子多想,门一开下来只想到应该立刻撒腿往外冲。
折回来为他们开门的剧务赶到时,潘以伦已把门锁原封不动地装了起来,又收拾好了工具箱。剧务对着门锁研究半天,问潘以伦:“你们怎么出来的?”
潘以伦说:“也许没锁,左转右转,一下就开了。”
剧务气恼:“我就说‘君远’的小杨就是毛躁,明天一定投诉到他们何总那里去。她人呢?”
潘以伦答:“走开了,等会儿会回来。”
剧务检查了一遍门锁,问潘以伦:“你不走?明天还要拍外景。”
潘以伦说:“就走了。”他将杨筱光遗留在棚内的提包一块儿拿出了门,同剧务一起锁好门,就等在走廊处。
走廊阴暗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朦胧地照在壁角,孤独一只影,陷在黑暗里,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杨筱光走出来就看到这样的潘以伦,想,这孩子真忧郁。
潘以伦抬起头。
杨筱光问他:“剧务来过了。”
他点头。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不会在等我吧?”
他朝她后面探头:“除了你还有鬼吗?”
杨筱光笑着抓抓后脑勺,笑得有点荣幸有点傻:“头一回有帅哥等着送我。”
他走过来:“天黑路弯,怕你摔跤。”说着伸出手把她的包递到她手上。
“正太,我叫车回去,顺路送你?”
潘以伦问:“你怎么知道顺路?”
杨筱光拍他的肩膀,豪爽地讲:“不顺路也能送的嘛!”
他笑起来,让她领头下了楼,径自从楼下的草坪深处取出自己的自行车。
原来他是骑自行车来此地拍广告片,自行车还挺破,链条有点儿生锈,是老牌子“永久”。
这时城里的月光正明亮,月光下的推着破旧自行车的男孩依然很漂亮。
一阵冷风钻进杨筱光的领子里,把她的心头吹得微微一颤。她跳到路边佯装招出租车,可是此地偏僻,深夜车又少,来往的几辆均不是出租车。
身后的漂亮男孩没有走,而是适时的说:“我送你去地铁站?”
这个建议很好,识时务的杨筱光认为不该拒绝,她立刻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好也好,帮我省下出租车费。”
“你倒还真不客气。”潘以伦笑,他想他笑的是有点多了。
“客气伤和气。”杨筱光已安然往他的车后座坐脱了。
潘以伦翻身上车,尽量放慢速度,既怕她坐不牢,也怕风太大太冷又会把她吹得肚子疼。
可是杨筱光兴致很高,直说:“快点快点。”又说,“你晓得吗?头一次有男生骑自行车带我,感觉还蛮不错的,虽然你年纪比我小啦!”
潘以伦说:“你话还挺多的。”
他还是用稳妥的速度骑着车,听着她叽叽喳喳讲着话,心头有一点点暖,又恨此地到地铁口的路那么短,往前一拐弯就要抵达目的地了。
这样一路抵达了地铁口,杨筱光从潘以伦车上跳下来时,腿脚一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才发觉四肢都要冻直了。
潘以伦皱了皱眉毛:“末班车快到了,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
杨筱光揉着双膝,跺脚跺了好一会才缓过来,直叫:“唉唉唉,天生不是享受浪漫的命。不过,正太,还是多谢你捎我一程啊!”
潘以伦问:“你是不是同谁都特别容易熟?”
“我打小就是自来熟。”她笑嘻嘻地望着他。
月亮升到天空中央,十分光明正大。月亮下边的人,心里的想法也十分光明正大。
杨筱光想,哎,眼前“正太”长得比上一回相亲的莫北先生要好看。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就站在她的面前,又是月光又是冷风——她勒令自己要把这样的想入非非打住。
可是他说:“你脸红了?”
她捂住脸颊:“哪里有?”又解释,“皮下血管敏感。”
潘以伦又想笑了。
她就在他的面前,呼吸近在咫尺,红扑扑的脸,像冬天的苹果,又凉又脆又甜。想一下,差点伸出手,还好忍住了。
他说:“老李他们单位的人来慰问了。”
杨筱光惊喜:“那很好啊!”她说,“你也是好人,这么关心他们。”
“我们是邻居,那活儿还是我送货到展馆,听别人提了介绍给老李的。”
杨筱光点点头:“所以有句话要还给你,这不是你的责任。”
他好像很听话般地点了点头:“我把你的钱送过去了,他们很感谢你。”
杨筱光很高兴:“有空我再去看望他们。”
潘以伦定定看着真心喜悦的杨筱光,时间不长不短,不好让她发觉。看好了,才说:“晚安。”
她向他摆摆手,一路连跑带跳进了地铁站。她不知道他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后,才翻身上了车,驰入夜色里。
潘以伦想,本来以为距离有这么远,现在离得这么近,明天又能见到她,真好。
杨筱光赶上了末班地铁回到家,杨妈窝在客厅边看肥皂剧边等她:“怎么没有男人送你回来?”
杨筱光感到头大。
这是一位克格勃,果然还有下文:“我打过电话给方竹了,人家说莫先生有空会再约你的,你什么时候有空?”
杨筱光脱鞋、洗手、擦脸、从冰箱里找东西吃。冰箱里空空,她问:“没有吃的啊?老妈你得去超市活动手脚啊!”
杨妈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这个礼拜天有空吧?”
杨筱光终于找到一瓶喝了剩一半的果汁,她正要仰脖子喝两口,被杨妈劈手夺了下来:“要死了,这么冷的天还喝冷水。”
在书房里备课的杨爸出来给杨筱光倒了杯热茶,杨妈同杨爸抱怨:“你瞧瞧这孩子什么心眼都不长,什么事情都搞不定,还要我操心。这么冷的天气喝冷饮,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指望她找个好女婿?”
杨筱光喝了热茶,肚子里暖和起来,打着哈欠躲进自己房间。今日太累了,她没气力同父母贫嘴。她躺在床上,唯一思考的是,今日也算在男生的自行车后头坐了一回,虽然天气很冷风很大。
次日的拍摄工作持续进行,选在天寒地冻的滨江大道,风大得让人忽略了太阳其实很好。
杨筱光多穿了一件保暖内衣,还贴了三个暖宝——背上一个,脚底板两个。
但是潘以伦依旧轻薄上阵。
他要在晨曦下投篮,远处,有个女孩的背影,女孩脚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饮料。
何之轩亲自来到现场,令杨筱光有几分小小的紧张。
今日潘以伦的表现没有昨天这么好。状态很萎靡,脸又冻得通红,频频补妆上粉。
梅丽见导演蹙紧的眉,对潘以伦叫:“调整状态调整状态,怎么拿手的镜头都做不好?”
何之轩问:“有没有热水?”
杨筱光懂,抱过一边的保温壶,跑过去递给潘以伦。
他接过来,手指相触,她感觉他在颤抖,便转身找他脱在一边的羽绒外套,她叫:“导演,能不能休息一下?”
导演说:“抓紧时间,没多少镜头。”
潘以伦喝两口热水,放下保温壶,摆手推走了杨筱光递来的外套。他说:“可以了。继续。”
“你确定?”杨筱光问。
“我确定。”
他走到原处,对着镜头,对着晨曦,微笑。
梅丽挺得意:“小孩子还是识相的。”她对着何之轩和导演夸奖自己的艺人,“我们家的孩子个个素质过硬,条件好又敬业。”
潘以伦开始运球,手法很熟练,转身投篮,没中,抢到篮板,再上篮,球进了。阳光披泄,照在他英俊的侧脸,照亮他脸上朝气蓬勃的笑容。
“唉,其实小孩蛮会死撑的,谁叫他家里条件不好,生活负担重呢!”梅丽说。
杨筱光侧头,面前阳光刺眼。
不管黑夜还是白天,她似乎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何之轩最后说了句:“这两天大家辛苦了,明天休息一天,休整下状态。”
潘以伦调整情绪后,拍摄速度就加快了。导演格外满意,几个镜头一蹴而就,相当顺利。
当天拍摄工作结束后,那位露背影的“女朋友”拉住准备穿外套的潘以伦咬耳朵,还问旁人借了笔往潘以伦的手心写字。
等他们分开,杨筱光才跑过去,猛拍一记潘以伦的肩膀。
潘以伦猝不及防一回头,两人的距离猝然拉近。
这一回算是彻底看清他的脸了。
杨筱光有一秒钟的念想,他的鼻梁怎么这么挺?他的嘴唇怎么那么翘?他的皮肤白皙得简直赛过女明星。一秒钟以后,她开始脸红了。阳光下的美少年,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低头,两人的影子就要粘在一起了。
潘以伦也才发现,杨筱光那双看似单眼皮的丹凤眼,原来是内双。她的眉毛没有修过,杂毛很多,眉心微微的绒,皮肤轻触上去一定会有温柔的触感。
而且,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低头,那个角度,就适合接吻了。可他屏牢了呼吸,却说:“你的鼻子上好像又发痘痘了。”
美好的弦乐陡然走调,杨筱光好像中了一枪。清醒之后,她仰起头,重重地“哼”了一下。
这条广告紧赶慢赶,终于在春节前结束了全部拍摄工作。
潘以伦不出意外地感冒了,病情缠绵到摄制结束都没有完全痊愈,自然也没有再在后期工作时出现。老陈令杨筱光存好潘以伦的联系方式,以方便后期的工作。
杨筱光把潘以伦的电话号码存进了手机里,想,是不是该打个电话去慰问,又觉得此举多余,还是罢了。
剩下就是剪辑工作了,由“天明”全权负责。
她长长舒一口气,同老陈讲:“这回真赶,千辛万苦,阻碍重重,竟也做完了。”
老陈挺开心,说晚上何领导请吃年夜饭,订的餐厅很高档,大家可以开一顿洋荤。
这样一年的工作也就近了尾声。
杨筱光吃完集体年夜饭回到家后,把今年的工作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上半年做了几个不错的项目,下半年何之轩上任后,在公司这么复杂的政治环境下也顺利完成了广告片的拍摄,这一年的工作算得十分圆满。
她打开电脑,把何之轩批示过的来年计划又浏览了一遍。这位新领导的意见十分高瞻远瞩且切实可行,预算分配又合理。
杨筱光觉着公司发展很有希望,不由生出好些信心。
最后,她又收了次邮件,有财务部的发款通知。她想了下,拿起枕头边上的手机就给潘以伦拨了过去。那边是响了好一阵,才被接起来。
杨筱光问:“正太,你身体有没好点?”
“杨筱光?”潘以伦应该是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声音非常疑惑及惊讶。
他那边的背景声音很嘈杂,有机器工作的“隆隆”声,还有人在叫:“小潘,是不是这个颜色?”
潘以伦忙对那边的人说:“对,用这个号的四色。”
杨筱光呆一呆,他没休息?还在工作?在哪儿工作?下意识就问:“你在干嘛?”
他答:“在印刷厂干活。”
他竟然还在印刷厂那个打工。杨筱光想,这样拼命,她都不知该怎么讲了,好在还记得给他电话的目的:“通知你下,薪水下个礼拜会打到‘天明’的账户,记得问梅丽要。”又补充一句,“为自己付出的多争取一点,他们家挺黑的。”
“好,我明白。”潘以伦的声音微微上扬,好像挺高兴。
杨筱光道晚安:“你早点休息。”收了线,才发现膀子冻得冷,赶紧钻进被窝,最后浏览了下明日工作计划——那动漫展要闭幕拆展台了,那家施工队不知会不会因为老李的事情再闹什么情绪,她还是去现场督查一下比较好。
好在施工队算是职业化的,顶认真地完成了当日的工作。曾经带头闹事的那位还同杨筱光赔笑打了招呼,告诉她老李出院了。
老陈给了杨筱光一个电话,嘱咐她讲:“何总说你有空的话,这两天去那个伤员家里慰问慰问,代表我们公司送点慰问金,回头让财务给你报了。”
杨筱光有点感动:“领导竟然还记得这件事情。”
老陈讲:“快过年了,人家是为了我们的项目受的伤,看着是没办法回乡的,我们就尽点地主之谊吧!”
杨筱光向施工队里的人要了老李家的地址,去银行提了钱,又去邻近的超市买了个水果篮和一个红包,把钱塞在了红包里,把红包塞进了水果篮底。
虽然才打过一回交道,她还是能揣摩出老李夫妻的大致作风,他们是未必会收下红包的,推推搡搡太废时间,还是做得技巧一些。
杨筱光对自己的小小心细得意一回。
这时已临近下班高峰,地铁内拥挤不堪,杨筱光提着水果篮,被人流推挤进车厢,幸亏好运地拉到了竖杆可以稍稍依靠。
又过了好几站,又是个高峰站,忽忽上来一大群人,杨筱光被身后的人用手肘推了一把。她回头怒视,一个男孩正全力护住自己的女友,全然不顾旁人。这一眼看完,她的眉毛又平了,别转过头,没有多说什么。
女孩子也许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才会矜贵。这是她从未能体会过的感觉。
她侧了侧身子,让开那对小情侣,准备下一站靠自己的力量挤下车。
此地杨筱光甚熟,早先初进公司时做的一个项目的客户便是在此地商务楼内办公。故而,她是晓得地铁口出来的商务区背面就是僻静简陋的平房区,也就是过个十字路口的距离。
当年的项目是所谓的慈善机构主办的,就近在后头聚集着本城低保居民和外劳务工者的平房区找了五个家境贫寒需要资助的孩子,向社会各界呼吁捐助。
项目是慈善项目,可是当年她是新人菜鸟,没少被刁钻客户刁难,几乎是把客户的办公室当自己的办公室跑。
几年后旧地重游,她颇唏嘘。
十字路口依然如当年一般秩序稍有混乱,可是两边的人行道造了现代化的电子广告屏,正热闹地播着广告。
正好有一支新广告——云从地平线升起,浮过市井和山川,越升越高,变得绚烂,云中升起一颗闪亮的星。特技做得眼花缭乱,背景更加神秘,不知是哪支广告。最后答案揭晓,从云端星群中闪出五个大字——“炫我青春星”,下头一行小字做补充——“男子版即时报名中”。
有路人问:“这是什么广告?”
有人答:“选秀吧?”
杨筱光想,真热闹,又是选秀,电视台娱乐圈真真最不缺跟风的策划。可是广告内什么竞选标准都没有,怎么选?快乐女声好歹也是比唱歌吧!
还有人说:“还男子版,酸到牙倒。”
杨筱光心里哈哈一笑。
绿灯亮起来,她过了马路,从繁华商务区走向残旧小弄堂,七拐八弯,才找到老李的居所。
老李一家对她的到来感到很意外,也记牢她的情的。李妻握牢她的手,再三感谢:“要我们怎么谢你才好?上回还给我们钱——”
杨筱光打断她:“不是不是,那是我们单位的给老李的住院营养费。”
李妻把屋内收拾了一番,终于在十五平米的空间里腾出一张椅子让给杨筱光坐。
老李已经能坐着做点手工活,杨筱光到的时候,他正半坐在床上,忙着扎纸盒。
杨筱光眼尖,看到纸盒上头印了很有名的陈衣品牌的LOGO。
老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家很乱,您见笑了。”
如何能见笑?杨筱光赶忙摇头。
老李说:“你们这么好的公司我们真是第一次碰到,这么惦着我们。”
李妻给杨筱光倒茶,放了不少茶叶,聊以作为谢礼。她说:“老李单位也给了些钱,我们邻居给老李找个扎纸盒的活儿,赚的虽然不多,但是总没他闲着成了废人。这个坎子总能熬过去的。”
杨筱光捧着杯子默默在手心暖着,喝一口,还是有点苦的。她一侧脸,看到窗口缝隙中漏进来的灿烂夕阳光。
李家女儿也阳光灿烂地跳进屋子:“妈,以伦哥哥给我买了肯德基全家桶。”
她的脸蛋红扑扑,手里捧着红扑扑的纸桶,有着相映的可爱。她身后有男声叫:“李春妮,早点做功课。”
女孩原来叫李春妮,名字很土,见到有外人在场,还被外人听到这个名字,面色马上就变掉,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杨筱光当没有听到,把水果篮留下,起身告辞,李妻隆而重之地把她送出门外。她请他们留步。
老李家的对面,是公用自来水池。有人正洗手,洗完手淘米,把袖子卷得很高,动作很麻利。
他动作到一半,回头瞅着她,扯起右边的唇角笑,眉眼都弯弯的,无辜纯良的样子。
这可以算作是潘以伦的招牌笑容了。
他说:“杨筱光,你好。”
杨筱光笑:“原来你住这里。”
潘以伦下巴扬了扬,方向是老李家对门,同老李家一模式样的平房,门面黑洞洞的。
他问她:“又来学雷锋了?”
杨筱光抓抓后脑勺:“顺便看看。”
潘以伦说:“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的。”所以杨筱光真心微笑,她知道自己笑起来眼睛会眯成月牙,并不能算好看的,可是心里的一点放心的喜悦收不住。
她问他:“钱拿到了?”刚才听到李春妮说他买了肯德基全家桶呢!
“还没有。”潘以伦淘完米,淘米水倒进水桶,把拖把顺手放了进去。
这个男孩,做家务的动作都有流畅的线条,和运动时一样有力,而且做家务时还这么节约。杨筱光望望自己青葱的十根手指头,承认差距。
潘以伦突然问她:“你知道电视台新办的那个选秀活动吗?”
杨筱光问:“炫我青春秀?”摇头,“才看到广告。”
潘以伦说:“赛程三个月,晋级都有奖金,第一名的奖品是一辆别克和五十万现金,今后还有影视和广告约。”
杨筱光认真说:“虽然现在流行选秀,短期聚集焦点,主办方赞助商赚个盆满钵满。但选秀艺人的价值也就那几个月,后面的经济约会很麻烦,形同卖身。”
她是无意的瞅见了他脚上的鞋子,才发现他穿的还是旧旧的帆布鞋,就忍不住问:“正太,你是不是真的急着用钱?你确定想进演艺圈?”
潘以伦把卷起来的袖子放下,站直了,对着她微笑,眼神很清澈:“你不是说过红的话,前途无限,最后可以名利双收?”
杨筱光望望天空,太阳已经落下山了,西面天空的明月正皎洁。
潘以伦又说:“有的人被生活推着走,很多时候没的选择。”他问她,“杨筱光,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这时的月光是不够明亮的,杨筱光的心里也有一点模糊,她不明白潘以伦为什么会这样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