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一生何必去追求毫不相干的物欲与功名。当一个人为了某种目的去追逐的时候,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是否想过物品会日渐消耗,人也会日渐衰老。除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会慢慢的离开,甚至最后,连自己的生命也会离去。每个人都是一个孤零零的个体,孑然而来,孑然而走,只是这过程中会有一些人或事在生命的过往中来了又走。
陈子昂的孤独是苦于没有认同,没有稀世的知音,这种孤独折磨了许许多多文人的心,这也是为何后人经历世代再读起《登幽州台歌》时,会唤起巨大的共鸣。不过陈子昂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没有再去陈述自己所处的不幸遭遇,而是直接将这种孤独感放置在茫茫天地间这个空旷时空里,至于遭遇让后人自己去填充,这留白恰恰也证明,人类的孤独之感无以安放。
孤独地写诗,孤独地前行,这便是陈子昂,也是千千万万诗人的共同存在状态,王勃在它的《滕王阁序》中留下了相同的感慨: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无论是大唐还是前朝后代,诗人都是孤独的,特别是那些钟情于君主的诗人们。
有学者总结说:“哲学家、科学家和艺术家都是一些大孤独者。”初唐中国出现了个念天地悠悠的诗人陈子昂,19世纪西方出现了个孤寂寒冷的诗人济慈。他说:“哦,孤独!假若我必须和你/同住,可别在这层叠的一片/灰色建筑里,让我们爬上山/到大自然的观测台去。”所以,他的一生都在追逐爱情。因为他认为,爱是两个灵魂的紧紧依靠,只有这样才能永远告别孤独。但他穷尽短暂一生也没有找到那个能与他灵魂相依的人。
同样的体弱多病,同样的知音难寻,陈子昂和济慈都选择了用诗来记录人生的孤苦无依,济慈用浪漫的笔调写下了一首西方现代版的《登幽州台歌》:
于是,在这宽广的/世界的堤岸上,
我一个人孤独地站着,思索着,/直到爱情和声名都沉落为一片虚无。
济慈《每当我恐惧》节选
在纠结的过程中,有的人沦落了,他们同流合污、随波逐流,因为他们惧怕孤独;而还有一些人在坚守,孤云野鹤般飘游。因为达不到永恒,就要继续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流浪。“独怆然而涕下”是所有醉世独醒的孤独者最悲怆的狂欢。
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仕与隐的距离,用一生丈量:孟浩然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
浅浅读罢,这是唐诗中很寻常的一首告别诗,细细玩味,才发觉诗中透露着归隐的意愿。这是孟浩然留下的眷恋,给友人王维,更给他偏爱的朝堂。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给相似的心灵带来了很大认同感,无论谁得不到认可和欣赏想起这二句来,都会深深地认同,或者想起自己的某段岁月来。“欲寻芳草去”一句露出了端倪。诗人开始有了归隐的动机,但又有些不舍,愿因就是“惜与故人违”。“知音世所稀”一语双关:既对好友王维表示难舍,也是暗中叹息世上没有慧眼看到我孟浩然的才华啊!
不如寂寞的守望,轻轻地掩上家园的柴扉。门,悄悄地关上了。
这一关,关上了所有对入仕的希冀与钟情。
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的孟浩然,中规中矩,考取功名吃朝廷俸禄是一家人都认为理应如此的事情,他自己也觉得应该走这样的路。但人到中年却一直隐居在涧南,过着性情山水的生活,迟迟没有参加科举。
四十岁这年,孟浩然终于动身进京赶考,这一路他结交了一批诗人赋诗作会,也因此名声大噪。连当时已为官员的王维、张九龄等诗人也着急想见一见这位才子。当地郡守韩朝宗向众高官宣扬了孟浩然的才华,再和他约好时日与众官员诗人相见。
约定的日子很快到了,这天,孟浩然正与一群朋友喝酒作诗,俨然忘记了和韩公的约定。有好心的人提醒他说,你与韩公有约在先,还是快去赴约以免怠慢了那些官员。孟浩然笑笑摇头,举杯饮尽一杯酒后说,我与大家一起已经喝酒作诗好不快活,其他的事都先站在一边吧!就这样,一个求仕的机会在眼前溜掉了。事后,他自己并没有半点后悔,不知是诗人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信,还是仕途在他心中真如过眼云烟。
虽然机会失去了,但是孟浩然还是有缘与王维结交,他们的友谊有增无减,二人并称为唐诗里山水田园诗里的一对夺目双子星。
不知是天遂人愿还是天妒英才。发榜这天,孟浩然信心百倍地去看榜,结果却是名落孙山。原本在家隐居多年的孟浩然对功名本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这数月在京,能为诗文的大名声已被远远传了出去。最后落个榜上无名,让孟浩然心中愤愤不平,想上书给皇上又徘徊不定,矛盾的心绪之下,感慨良多,作下了一首不平诗: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诗中既有“不才明主弃”的不平不服,也真有了“南山归敝庐”的归隐之心。想来也真是让人痛心:半生与世无争,坐享山水的孤寂,临老不想再让家人失望也就此证明一下自己,却失望而归。希望越高,失望也越大。四十岁的孟浩然从未觉得自己有多老,而这一刻,他才看见自己已成白发,岁月无多。
这样的心情更加矛盾了:岁月相逼,再不入仕得功名,恐怕机会越来越少了;已生白发,不如与世无争,回归南山,一个人月夜怀愁去罢了!
仕与隐,其实是困扰着古代知识分子一个最普遍的问题,几乎所有文人都在心里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大多数人的归隐是因为朝廷的昏庸或不同党羽之间的排挤,而此时的孟浩然心里考量的却是身与心不能同步的问题。
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独善其身的确是在乱世自保的好方法,归隐的文人大多出于此目的而回归田园,不是真的舍得放弃那一袭官袍。此时的孟浩然,进与退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却那么难以迈出。想找朋友倾诉,却一不小心写成了诀别诗,此诗一出,反倒坚定了归隐的信念。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隐逸是诗人特有的一种情怀,遁世之心背后的眷恋之情又有几人得知。一面狂唱着“众人皆醉我独醒”,一面忧国忧君忧民。仕与隐的这条分岔口,往左是帝王的垂怜、同僚的排挤、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往右是空幽的山林、物我两忘的和平、此生难以施展的抱负。这小小一步,难住了古今多少诗人志士的腿,让他们在进与退之间,举棋不定,拖沓难行。
不知是诗人伤了历史的心,还是历史伤了诗人的心。孟浩然最终归隐、王维也归隐了,陶潜归隐了。
从隐向仕是一种决心,并不是因为他难以抉择,而是那一段漫长的经过。
从仕向隐是一种跋涉,并不是因为他经历了千山万水,而是过程的举步维艰。
世人皆知歧路多彷徨,却没想到,进与退之间的距离,这么近,那么远。这个决心,孟浩然下了四十年;这次跋涉,却耗尽了他一生的时间。
门,是悄悄地掩上了,但心却给那个地方留了一道缝,长长久久,不近不远。
人生有四枚无端: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此诗为李商隐缅怀过往,追忆往昔之作。
那时,他已年逾四十,却依然孤身一人。回想前半生的一点一滴,他不禁有感而发,提笔写下《锦瑟》,既是写下了他心中的思念,亦是终结他对往日的思念。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悲苦不言而喻;虽名曰“锦瑟”,实则无题,仅以开篇二字命题,而非全篇主题;若拆开此诗,一字一句看,根本无法理解,但若从整体品读,却能找到共鸣,在精神上获得慰藉。
《锦瑟》之美,在于“无端”二字。锦瑟无端,正如年华无端,感情无端,人生无端。无端可以是延伸到无限,也可以是极限到两端。无端之美,在于从极致跌落,由完美变作缺憾。
李商隐的诗一向是亮丽华美的,宛如星河般璀璨,却始终闪耀清冷的光芒,让人只可远观,不可近玩。李商隐的诗作多是一些咏诗怀物之作,比起李白、杜甫等人的意境深远李商隐的诗似乎单薄了一些。
可是想一想,他生在晚唐时期,与大唐盛世失之交臂,而自己又身处于牛李党争之中,满腹才华却终生郁郁不得志。眼睁睁的看着唐朝一步一步走向覆灭,锥心之痛,却又无能为力挽回的感觉,只怕是李商隐心性淡薄,寄情于山水之间的根源了。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无题》
这是李商隐难得的一首单纯无题诗。所谓单纯,就是没有把具体的抽象化,没有把简单的复杂化。诗中的少女,完全符合典型东方女子的审美标准。不仅天真烂漫,含蓄优雅,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