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开元十五年中进士,二十二年迁汜水尉,后被贬岭南,二十八年北返为江宁丞,晚年被贬为龙标尉,最终被濠州刺史所害。他在“觅封侯”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太远,他借女子之口写下的闺怨之诗可能也是另一种“悔”。他似乎想借此告诉女子们,其实不必那么勇敢,不必那么识大体,撒一撒娇,留住男人,不让他们走上这一条道路或许谁都不会将这一生过得那么辛苦。
或许,可不可以,不那么勇敢。褪尽风华,只是依然在彼岸守候。
不是家书,是乡愁:张籍
乡愁,是生生不息的血脉。
早在《诗经》中就有“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的怀乡愁肠。古往今来,远离故乡的游子,无论他出身何时何地,都无法抹去流淌在血管里汩汩思念,因为故乡是存在于世的凭证。
诗至大唐,特别是塞下边疆诗人也有着同样的乡怀,“看君已做无家客,犹是逢人说故乡”这点恐怕让生于江南身在西北的张籍最有感慨。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张籍《秋思》
一个秋日傍晚,张籍饭后无事,前住友人家叙旧,敲了半晌无人应答。一人站在门前,肃杀的秋风带来阵阵凉意,一群大雁正从天空中飞过,不禁想起自己客居洛阳,常年不归。这大雁明年会回来,而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乡呢?
回到家中,千般委屈愁绪涌上心头的张籍提起笔来欲写一封家书,可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写起。诗人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当年离别时的情景。那时年轻气盛,与老母离别时竟头也不回地走了,但不知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面。想到这里不觉泪如泉涌。终于写罢书信,仔细地读了数十遍,听见窗外有打更人才发觉已是三更。
翌日,揣着信在门口等候捎信人。不知何时,街角传来了马蹄声。“来了,来了!”张籍心里激动万分,颤抖着将家书递与他手上,送信人接了书信辞了他转身离去时,却听见身后传来颤巍巍一声:“且慢……让我再看一眼吧!”
萧杀的秋风吹煞了多少挥手的离人,难怪悲秋之情常常于此时油然而生。也许正是因为这个诗人寄信的故事,让这首《秋思》在千古思乡的诗作中显得格外真诚感动。
张籍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从小坐在小桥船坞旁听江南采莲歌长大,在动乱的中唐,已与突厥不远、身在洛阳孤城深巷的他常常触景伤情,不能自已。“湘东行人长叹息,十年离家归未得。”他见过了太多战乱逃亡,塞下百姓疾苦,太懂送老和离别,太了解什么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故乡在他的心中,是一曲不能吹响的梦。
家书太轻,承载不了这么深沉的思念;家书又太重,说多了又怕惊了这梦。于是,便有了“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万般纠结和迟重。
思乡,怎一个愁字了得。
如果说张籍还不算地道的边塞诗人,那么岑参应该是当之无愧的一个。盛唐的边塞和山水,后世再莫能及。写出“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雄奇气象的岑参却有着和张籍一样的情怀,这也是他的《逢入京使》常用来和《秋思》比较的原因。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岑参《逢入京使》
边地的思乡是无望的思乡,前路未卜,不知归期。有时候,连传递书信都变得十分艰难,就只有通过口信给家人带去平安的信息。
天宝八年,岑参第一次赴西域,充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书记。告别了在长安的家人,跃马踏上漫漫征途。一路走一路东望,远离故乡的感情只有那些曾挥手家园的人才能体会。他把泪拭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连双袖也像双眼一样湿润。途中惊喜遇到入京的人,立马叙谈,无奈这一次没有纸笔,岑参只能空凭其捎声口信,向家人道个平安。
质朴的语言没有任何修饰,惦念之情悠然蔓延。
思念是相互的。念故乡的时候,故乡的人也在念你。
如果说游子的脚步让人思念,那么征夫的行程就是让人茶饭难咽,生死都不知的未来,一声平安恐是最好的定心丹。岑节度一句“凭君传语报平安”让多少空想的思念立刻汗颜,他曾自我表白:“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多次亲赴西域的坚强汉子在边塞纵使再豪迈慷慨,夜深帐灯下,也难免有此柔肠。难怪后世赞到:“人人有此事,从来不曾写出,后人蹈袭不得。所以可久。”
故乡就是水田里悠悠晃晃的老牛、残阳落在堤上的倒影。故乡的一切都似被下了咒语般让人魂牵梦绕,挂肚牵肠。故乡在诗人心里更像一个姑娘,只要她一句呼唤也要回到她身旁。
边地男儿无法与家人长相守,家国难两全,也只能独自把各中滋味咽回心底。日里“千骑卷平冈”当是不可将这愁绪带入沙场,夜里也是一场征程:每当月升高空,会有千万颗同样的心奔向不同的地方。
于是也就有了那首引起天涯羁旅无数共鸣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可知纳兰笔下娓娓诉出的军旅乡情,又寄给谁呢?
隔了一世又一世,乡愁只不过是添了些沧桑,却依旧在搏动。在诗人的诗句中跳动着,讲述着锋火连三月里牵挂。
大唐那些戍边的将士和诗人们听了这话句,或可安眠。
风雪夜归人:刘长卿
唐代大历年间,诗人刘长卿的一首著名的五言绝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隆冬季节、天寒地冻,恶劣的天气里将要发生怎样的故事,就在这里慢慢展开了: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大历时期,是一个噩梦连连让人不得不忧伤的时代。早年的刘长卿就读于嵩阳书院屡试不第,长期功名无成。直到十多岁才中第,好不容易入仕的诗人,又逢安史之乱。唐肃宗时,任监察御史、长洲县尉,贬岭南南巴尉。唐代宗时历任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被诬再贬。与大唐众多诗人一样,刘长卿在仕途上很不得志,屡屡被贬谪。一生命运坎坷的诗人还曾因人诬告贪污,两次被捕入狱。
大历二年,抱着一线希望的刘长卿复入长安求官,但最终徒劳而返,在当时他也一个狂妄诗人,持才傲物,蔑视权贵。他对自己的才华非常自负,每次写诗落款从不写姓,只写“长卿”二字,自认为天下无人不识刘长卿。现实的冷酷无疑是当头棒喝敲醒了刘长卿,他随后扁舟南下,漂泊湘间。为了生计与前途,不得不背井离乡、抛妻别子,奔走于权贵势要门下。刘长卿开始为了一个落脚之处奔波,在一个风雪之夜,他成了一个寻找归宿的浪人。
乍读此诗,以为不过是一首平常的山水诗,细味之时却大不然。刘长卿大概也是一位细致的国画大家,描绘了一幅暮色苍茫、天寒地冻的雪中求宿图。诗先从大处着笔,“日暮苍山远”是整幅图的底色:暮色沉沉,远山层层。接着笔锋拉近,中景“天寒白屋贫”开始出现了活动的小范围,贫屋被大雪覆盖成了一片雪白,一派荒凉孤寂之景。不由得想起了“鸡声茅店夜,人迹板桥霜”,一屋孤屋独矗茫茫雪景中,似“独钓寒江雪”里的一叶孤舟。
日暮也是年华渐暮,天寒地寒也是人寒,山远路远也是人远、心远,屋贫人贫也是心贫、气贫。诗人意高笔减,到底是忧寄天下的失望,是仕途不顺的惆怅还是看穿一切的旷达?刘长卿还未给出答案。“柴门闻犬吠”以无声衬有声,仿佛让人透过隐隐的犬吠声看见一个孤单的身影穿过层层密林归来,背后空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一副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景象。这首诗也因其浑然一体,诗画合一,被唐代的汝询称为“凄绝千古”。
就这样宦游漂泊,浪迹天涯,人和心一直在路上,不知何时是归期。于是便有了这首雪中孤寂的归人图。
尽管对于“归”的到底是谁,众说纷纭,但诗却满载了一个漂泊者浮沉上下、思归难遇的凄寒。刘长卿孤零零地在大唐的飞雪中寻找着。他的一生若是一次旅程,那么贫屋是他借宿之处还是最后的归所无人得知。
也罢,就让诗人当一个不被打扰的旅人,借旅途抚慰心灵,一山一树一雪一屋都是风情。
如果不是经过那么多的寻找,刘长卿甚至更多的诗人又怎会到达“最深的内殿”,若不是用一生来完成的这次旅行,又怎么能在风雪之夜渴望作一个安稳静好的归人。只是因为亲历动荡,家园被浩洗一空,被贬、量移甚至入狱,一次一次不情愿的归附,使刘长卿更加渴望有一处属于他的归宿,哪怕这归宿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
萧条独向汝南行,客路多逢汉骑营。
古木苍苍离乱后,几家同住一孤城。
刘长卿《新息道中作》
没关系,就算“几家同住一孤城”也不必哀伤。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暮色降临时渴望归去,逢雨雪时求宿心切的旅人,人生路上难免“风雪”,难免苦痛。疲惫不堪、无助脆弱时,都向往一个永远栖止之地。然而,这样的“归宿”在尘世间可遇而不可求。
人生路上,出发与到达之间,唯有灵魂短暂的借住处却很难找到长久的“归宿”。只要活着,就要一直在路上。不管情愿与否,每一个人都注定是匆匆出发又匆匆到达的旅人。只是这途中会有大大小小的站台,怀着“风雪夜归人”的希望和梦想,不停地停靠,又失望地离开,总觉得下一站就是终点,可终究策马扬鞭踏上征程。但是稍作停留后又发觉,不是不肯放心去依靠,便是留宿人不肯收留。于是,天亮之后,背上行李重新启程。
如此反复,永无归期。
正如《吉檀迦利》中,泰戈尔所说:
我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单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旅客要在每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恐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诗,还有相似的经历和理想的世界,来安慰失落的心。
在理想的世界中,除了“风雪夜归人”还有“戴月荷锄归”、“日暮醉酒归”甚至“斜风细雨不须归”。
衰飒的大唐之风,将一个刘长卿送进风雪夜中、送上旅程,千千万万人文人志士各自动身,将自已打扮成了然无挂牵的旅人。这便是旅行的意义了。而在此之前,他们会一直走去寻找那个可以寄放灵魂的地方。
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