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算一算他一生中,用来写作的时间,那就更让人肃然起敬了从1829年,以巴尔扎克的真名开始发表作品起,一直到1849年,也就20年工夫,写出了1200万字两者相除,他平均每年要写60万字,如果再将他不停修改的字数也包括在内,当数倍于这个净值。据说,巴尔扎克的出版商,每次给他送校样,按他的要求,每页必须留下足够的空白,以便他修改,而且都要改上好几次甚至十几次才能定稿。“他的笔迹极难辨认,他就叫人用废旧铅字印成长条校样,然后在上面进行大量修改,修改之多使出版者不得不把修改费用算在巴尔扎克的账上,排字工人干巴尔扎克的活儿好比苦役犯服刑,干完这份苦差再去干别的工作,简直像在休息。”(见莫洛亚《巴尔扎克传》我们可以从人文社出版的这部传记张守义先生设计的封面,用作图底的手稿上,那密密麻麻的改动痕迹,得到佐证。)
巴尔扎克二百岁了,最早将他介绍给中国读者的,倒是反对白话文的林纤。看来只要是真大师的好东西,无论旧派和新派,都能识货。鲁讯先生在1934年的《申报》的《读书琐记》中,更是给这位大师以极高评价:“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他的结论是:“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
毋庸置疑,从20世纪起,在中国文学界,巴尔扎克便是一个响亮的名字。
巴尔扎克逝世后的150年以来,世界文学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辉煌的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对于今日还在写作的作家来言,已经是具有相当古典意味的文学了,时下新锐的年青一代,或许近年去世的女作家杜拉的名字,会感到更为亲切一些。这种缺乏对西方文化的系统学习的现象,与十年“文革”所造成的隔阂,不无关系。因此,和年轻作家谈论高老头、葛朗台、拉斯蒂涅、邦斯、贝姨的话题,恐怕会像“白头宫女话玄宗”那样的生疏了。
我记得最早读过的《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并非傅雷先生翻译的。50年代初期他译的巴尔扎克著作,成规模,影响大,但印数很少,随后也就从书店消失了。但我们这些开始写作的一代人,他的书曾经是爱不释手的范本。他作品中的逼真传神的写实手法,汪洋悠肆的史诗场面,壮观浩瀚的人物画廊,锐利深刻的思想锋芒,都是我们努力企及而始终也难以达到的高度,他作品对那一代作者的启蒙作用,和今天流行的新小说派、后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对当代中国新兴作家所产生的吸引力,是同样不可低估的。
改革开放,国门打开,人们眼睛一亮,在文学领域里,这世界上敢情还有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事物。当卡夫卡,萨特,加缪,西蒙,索尔仁尼琴,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昆拉德……这些名字甚嚣尘上的时候,那个“一副面包师的相貌,鞋匠的身段,箍桶匠的块头,针织品商人的举止,酒店老板的打扮”的巴尔扎克,在这20年里,好像也从未成为文学界关注的热点。这也怪不得,文学的趋时务新,是文学进取的必然。文学有一点类似时装革新的成分,到了换季的时令,自然要推出更时新的设计。但文学又不完全等同于时装表演,刚上市的款式,必定是价值昂贵,好销抢手;不人时的货色,必定要从橱窗里撤下来,打折出售。时装是这样的,文学却不应该是这样的。
文学有竞争,自然也就有淘汰,作品有不朽,自然也就有湮没。但淘汰也好,湮没也好,和文学是否新潮或者守旧,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无论文学怎样千变万化,其本质的部分,也就是时代要求于文学的,历史要求于文学的,以及审美功能所要求于文学的等等,这些应该是文学中必不可少的功课,大概是不会太变和大变的因此,真正的文学,永不过时,巴尔扎克不会热到沸点,大红大紫,但也不会冷到零度,无人问津。
新时期文学20年,那种昙花一现的盛况,令我们雀跃过多少次,兴奋过多少回,但到了如今,那些“一举成名天下闻”的作家,依旧忙得脚下生风,屁股冒烟,可他们那些作品早就被人遗忘,放在旧书店里的书架上,也积满灰尘,面目可憎了。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大多数作家是要过时的,如果过10年,读者已经记不起他写过些什么,是很正常的;如果过了50年,人们甚至记不起来这位作家的名字,也不必奇怪。这样的文坛过客,多如过江之螂,有的在文学史的夹缝里,偶尔留下一个名字,也不是没有可能。正如演员表上饰演匪兵甲、匪兵乙、老乡甲、老乡乙的小角色,记住名字又如何,还不是舞台上一个过客而已。我一直想,做一个群众演员,陪着北京话叫做“大腕”的“名角儿”,“得儿令枪”地跑一回龙套,也没有什么不好。契诃夫的“大狗叫,小狗也要叫”的名言,是很有道理的。
舞台上不可能全是主角,统统是主角的话,每一位都抢戏,这台戏干脆就演不下去。任何时代、任何地域的文学事业,都是由极少数大师级的作家,和绝大多数非大师的作家,共同来完成这场演出大多数作家像过眼烟云一样,过去也就过去了,即或五十年间名噪一时的作家,到了一百年后,未必还能保持往年的风光。文学史上的名字,会长期保留,但读者的萃取率,随着时间的推移,相隔愈远,筛选愈严,很多作家都会从普通读者的视野里消逝,很无情的。《全唐诗》有数万首诗,有数千诗人,你能记住的,还不是那几位诗人那几首诗?所以,1799年出生在图尔城的巴尔扎克,二百年过去了,还有人纪念他,研究他,还有出版社出他的书,还有读者买的书,能得到这样的不朽,只有极少数拥有天分和才华的作家,只有在作品中永远焕发着生命力的作家,才能获此殊荣。像巴尔扎克这样的文学大师,称得上“高山仰止”了。他真是一座山,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这座山,能够使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多层次,多侧面,多角度地体会他;这座山,能够使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人宝山,绝不会空手而返地获得良多教益。这种使后来人永远有话好说的作家,那才叫做真正的不朽。
这位法国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在他二百岁生日的时候,还被人津津乐道,就因为他笔下那波斓壮阔、多姿多彩的画面,对我们具有吸引力,就因为他在创作中投人的劳动,不停燃烧生命的热忱,对我们具有鼓舞力,而他在作品中那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与时代契合的精神,对我们同样经历过复杂、艰难、动荡、险阻的大半个世纪的中国作家来说,或许更具有启示意义。生于1799年,死于1850年的巴尔扎克,这半个世纪,是法兰西近代史上的多事之秋。他短促的一生,几乎经历了拿破仑帝国、路易十八封建王朝和老拿破仑侄儿路易·波拿巴的第二帝国。他的这部冠之以《人间喜剧》总标题的庞大史诗,全景式地反映了剧烈动荡的社会变革时期,从巴黎到外省,从贵族到平民的法国生活。如果赞美《人间喜剧》写出了一份形象化的法国19世纪的历史,巴尔扎克是当之无愧的。
其实,20世纪,中国土地上的风云变幻,不见得比巴尔扎克时代的法兰西逊色,中国作家的所经所历,不见得比巴尔扎克差到哪里去。但我们中国的《人间喜剧》式的大作品,却还在孕的过程中,只有待之以来日了。这样的期待,也许未必可取,作家不是史学家,文学作品也并不承担记载史实的任务。但是,假如作家的创作,与他生活着的那个时代,稍稍扣紧一些;与大多数人的心境,稍稍融合一些; 与社会跳动着的脉搏,稍稍同律一些,如巴尔扎克那样,用生命去燃烧手中的笔,去触摸世界,去感知时代,给后人留下一份历史的印迹,岂不是在纪念这位大师诞生二百周年的时候,值得我们闲来无事,不妨思考一下的事么?
巴尔扎克之所以永远,这恐怕是很重要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