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矜持的沈万三一和褚嫣然在一起,立即变得油嘴滑舌起来。褚嫣然看他不像说谎,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来。本来就觉得沈万三不会辜负自己,但是婚事延期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不得不让她起疑。脸上转怒为喜,道:“别看甲主有权有势,想要抢走我,也没那么容易,要是敢跟我动手动脚,我先打他一顿好的。”忽然又想到什么,一把揪住沈万三的耳朵,问道,“那你来我家为什么不见我?我要是不让人叫你,你是不是就这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沈万三的耳朵被她扯得生痛,害怕被人听到又不敢叫痛,一个劲儿地抱拳求饶,小声道:“我怎么不想见你,我们还没成亲呢,我怎么好当着这么多人见你?我总不能跟老泰山说,把你女儿叫出来,让我瞧瞧瘦了没有吧?哎呀,你先放手……”
“对,你说得也有理。”褚嫣然想想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就放开了手。沈万三揉着耳朵,道:“我这耳朵是功臣,往后你不准再欺负它,听到没有?”褚嫣然故意板着脸,道:“你耳朵怎么是功臣了?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沈万三佯装大怒道:“啊,原来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不然怎么会不知道呢?”
褚嫣然吓了一跳,道:“我哪里不把你放在心上了?要是心里没有你,我叫你过来干什么?再跟我瞎嚼舌头,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沈万三噗地一笑,道:“有道是兔死狗烹,你刚刚把我骗到手,就要杀害耳朵功臣了,唉……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褚嫣然不知道他卖的什么关子,懒得去想,又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哼了一声,道:“我这叫兔死耳割,不叫兔死狗烹,说不说!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沈万三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急忙求饶道:“我说我说,咱俩第一次见面,不就是因为你揪了我的耳朵,我跟你理论,咱俩不就是不打不相识,打了之后就相识了吗?”
褚嫣然疑惑道:“你是不是记错了,咱们第一次见面是你不小心踩了我的脚,然后我才揪了你的耳朵,要是说功臣应该是脚才对,怎么会是耳朵?”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又放开了手。
沈万三这次学聪明了,马上跳到一旁,免得又被她扯到耳朵,道:“你想不想知道是因为啥?”褚嫣然一脸迷茫地点点头,沈万三忽然变得神情紧张,向左右看了看,好像是害怕有人偷听。看到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褚嫣然也紧张起来,害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沈万三严肃道:“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千万不能被人知道,你过来,我小声告诉你。”
褚嫣然小声问道:“到底咋了?”一边说,一边靠了过去。沈万三把嘴巴靠在她耳朵上,褚嫣然以为他马上就要说出什么重要的机密,可是他的嘴巴却忽然转向,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这一口亲在脸上,褚嫣然立马像被电到一样,被施定身法一般,呆呆地一动不动,本来,接下来她应该要痛打沈万三一顿的,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动手了。沈万三趁机溜之大吉,褚嫣然醒悟过来,想要追上去报仇,沈万三停在远处,叫道:“没有耳朵,我怎么听你骂我?所以耳朵是功臣嘛,我走了,过几天,我来娶你……”
听到“我来娶你”这句话,褚嫣然双颊晕红,心中甜蜜无限,跺了跺脚,停了下来,道:“谁要你娶了,我又看不上你。”
沈万三坐船回去后,还没进家门,就听见有人叫他,转头看是四弟沈贵。
沈贵一脸愁容,道:“三哥,你快别忙了,先帮我出个主意,那个作死的吴四六还是没钱!”
沈万三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一点不惊讶,淡淡说道:“酒铺里怎么说的?”
一听这个,沈贵更加懊恼,气鼓鼓地说道:“真他妈的倒了血霉,三哥你不提酒铺还好,一提酒铺我就一肚子火,我去了才知道,吴四六欠他们的不比欠咱们的少……咦,三哥你怎么知道我去酒铺了?”
沈万三瞪了他一眼,道:“就你这俩心眼儿,能干出什么事儿我还不知道?
吴四六的家当都花在酒铺里了,你去要账,不去酒铺看个究竟能放心?”
沈贵仰慕地看着哥哥,说道:“那我怎么去跟咱爹交差?三哥你给出个主意。”
沈万三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办法,除非你用你的私房钱替吴四六垫上。”
沈贵一甩袖子,说道:“我倒是想替他垫,我也得有钱呀,三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手里就那么二三两零花钱,自己都不够使,哪还有钱替别人填窟窿?
再说了,我凭什么替他还钱?这个狗东西,他家老大要打我,他也不拦着,好歹我也是他们家的地主少爷吧?一点都不怕我,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了。”
沈万三看四弟为难的样子,刚想帮他,但转念一想:让他吃点苦头,杀杀他的娇气也不是坏事儿。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说道:“我还有事儿,一会儿再说吧。”说完也不管沈贵怎么央求,转身就走。
沈万三推门进屋,父亲沈佑穿着一件绸布汗衫,四仰八叉地躺在凉榻上睡得正熟。他叫了几声,沈佑噌地一下子坐起来,受惊一般连叫:“甲主大人,我们家可就这么多了……”沈万三心想,看来父亲连做梦都在和甲主交涉。
看是沈万三,沈佑松口气道:“是万三呀,褚家怎么说?”沈万三就把经过简单说了,沈佑大喜,没想到亲家这么通情达理。爷俩又商量一些明天甲主来了怎么应付的事儿,沈万三又把四弟要账空走一趟的事情告诉了他。
沈万三从小就有一个习惯,每次和重要的人物说话,都时刻注意观察着对方,通过捕捉哪怕极细微的表情变化,来判断对方的意图。他紧盯着父亲,看他刚要喝茶,把茶杯一摔,并要把沈贵叫来当面责问,还要把欠债的吴四六告到官府。沈万三却没动,而是坚定地说道:“爹,我看咱们不应该告吴四六,还应该再借给他一些种子,让他接着种咱的地。”
随着年龄的增长,沈佑没了年轻时的那份精气神,变得优柔寡断,对什么事都斤斤计较。听了儿子的话,他先一愣,不由自主问:“老三你是什么意思?
咱沈家遇到大事了,谁知道斜里布花这个老东西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定明天来了,狮子大张口,要一个天价,不把债讨回来拿什么给他?”
沈万三慢条斯理分析道:“就是吴四六把银子还了也没多少。再说,在咱家的这些佃农里,吴四六是最会种地的老把式,年年收成最多,唯独嗜酒嗜赌,把那么一点点家业都败光了。要是咱把他告到官府,顶多让他坐几个月大牢,他欠咱家的债,该拿不回来的还是拿不回来,不仅如此,还得罪了一户人家,更丢了一户好佃户,对咱们来说没一点好处。儿子我想了好多天,这要债可是一门大学问,紧了不行,松了更不行,好比是催鸡下蛋,催得急了把鸡逼死,不仅鸡没了,蛋也没了,咱们还是留着这只鸡给咱下蛋为好。我们要是不计前嫌,不仅不逼债,还接着给他粮种,落下一个好名声不说,还能让吴四六感恩戴德,相信离他还债的日子不会远了。”
沈佑听儿子分析得入情入理,想点头同意,却又不甘心,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老四沈贵慌忙跑进来,叫道:“爹,甲主来了……”沈万三心里一惊,斜里布花怎么提前来了?
>>> 困境中学会妥协让步
沈佑吓了一跳,道:“他怎么今天就来了?”
沈万三不慌不忙地对沈贵说:“你先带他去客厅,别上好茶,把去年剩的茶叶拿出来,杯子也不用新的,我这就去。”沈贵点点头,急忙去了。
沈万三又对沈佑说道:“爹,你不用慌,万事有我。”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这么说只是给父亲打气罢了。不知道斜里布花突然提前来访,有什么企图,两人稍停了一会儿,一起来到了前院的客厅。
因为不能走路,斜里布花专门在辖户里挑选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后生背他。
他整日无所事事,饱食终日,足有一百七八十斤。虽然家里已积存了不少金钱,但是他生性吝啬,连一件好一点的衣服也不舍得穿。此时,他身上那件破旧的交领右衽袍已经被汗水浸透,因为他太重,背他的小厮吃不消,在路上摔了一跤,他腰间的挎带摔断了,脚上蹬着的络缝靴也沾满泥土,坐在客厅里,一边让小厮给他扇着扇子,一边骂:“你这个就知道吃饭的蠢东西,今天喝了我两碗肉丝面,两碗哪,我自己都不舍得吃肉,爷对你这样好,你还摔了我!”
小厮一脸惊慌,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使劲摇着扇子。斜里布花祖孙三代生在江南养在江南,早已汉化,可是在穿着装束上,为了显示自己是高贵的蒙古人,依旧穿蒙古衣装,留着蒙古标准的“婆焦”发型,将头正中及后脑的头发剃光,前额及两侧留下三束头发,垂到耳下,看起来和汉人幼童留的三搭头差不多。
沈佑忐忑不安地在沈万三的陪伴下走进了客厅,一看到斜里布花那张肉嘟嘟的脸,仿佛看到了银子、粮食从自己兜里往外跑的情景,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走上来刚要说话,斜里布花却先开口了,并说了一句他怎么也想不到的话:“你不用害怕,我今天一两银子、一粒米也不拿你的。”
沈佑以为自己听错了,甲主不要银子不要粮来干什么?这不是比太阳从西面出来还不可能的事情吗?他不敢大意,赔笑道:“甲主您说不要钱粮?不会是糊弄……”
沈万三觉得父亲说话真是越来越直硬了,连婉转一点都不会,忙扯了扯父亲的衣服,笑着对斜里布花道:“甲主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们想办法给您置办,这粮食该拿多少我们一点也不少。”他觉得斜里布花这么视财如命,居然说不要钱粮,那肯定是另有所图,而且只会是比钱和粮食更加贵重的东西,难道他真的听说了什么,想要把嫣然从自己手上夺走?想到这些沈万三愈加小心提防,细心观察着斜里布花。
斜里布花一看是沈万三,眯着小眼睛笑道:“万三哪,还是你说话我爱听,你看你爹每回看见我就跟看见牛头马面似的,拉着一张驴脸,给谁看?说话没一句让我爱听的。对了,前天县衙门来人了你们知道不?”沈万三心想:难道他来找我们和官府的事情有关?一边猜测着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一边微笑着摇了摇头。
斜里布花接着说道:“县里的掌印达鲁花赤差人送来公函,要辖下所有的甲户每户抽丁捐税……”元朝行省之下设路为行政区,自路以下在州、府、县各级设立达鲁花赤一职,总领地方一切政务,为当地最高行政官,由蒙古人或者中亚人充任。“达鲁花赤”是蒙古语,翻译过来是镇压者、掌印者,转而为监临官、总辖官之意,简单来说就是这一地区的总负责人。
一听抽丁捐税,沈佑顿时如五雷轰顶。捐税还勉强可以应付,这抽丁他是怎么也办不下来的。谁都知道,抽丁不是去打仗就是去修河堤,不管是去干什么,不折磨个半死一般回不来,很多人被抽丁之后就死在了外地,连尸首都找不到。
他先后死了两个儿子,如果剩下的这两个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比他自己死了都难受。再说了,沈万三不久就要成亲了,怎么能离开?
斜里布花看到沈家父子阴晴不定的脸,轻咳一下,把脸拉下来,略微阴沉地说:“上年七月山东曹州黄河决口,饥民拉帮结伙,抢劫官仓,死了好几千人;还有河南,哪一年不因为黄河死人?今年眼看黄河大汛又要来了,去年的决口还没有修,这大水一发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因为这个,朝廷严命各地抽丁捐税、修缮各处黄河险口,每家两丁抽其一,你们家老的小的算是三个劳力,起码要抽一个,也就是我给你们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要是可丁可卯地按章程办,你们家是大户,少说也得出俩丁。捐税是按田亩、人头算的,你们家该出多少,我得算算。”说着低头默算。
沈万三比一般的同龄人老成机敏,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但是他从小到大毕竟只在收租、种田等家事上花心思,没处置过什么关系身家的大事,而且这次被抽丁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他深知被拉去当壮丁的后果,侥幸不死就算不错了。
因此他变得有些慌乱,眼睛在父亲和斜里布花身上扫来扫去,希望捕捉到某种信息。
“甲主老爷您要钱要粮多少都好商量,这人可是一个也不能带走呀,我一共四个儿子,死了俩,就剩下老三、老四传宗接代了,要是他们再有个闪失,我可真没法活了!”沈佑说着居然语带哽咽。沈贵站在一旁也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敢说什么。
斜里布花不为所动,放低声音道:“谁家没有难处?我也不想把这好生生的后生送到那苦地方活受罪,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儿嘛,朝廷下了旨意,谁敢不照着办呀!我一看到公函立马想到了你们家,这不,我立马给你们送通告来了,好教你们有个商量的工夫,再有两三天衙门里就开始上门要人了,该谁去好好掂量掂量,别到时候闹得手慌脚乱的。不瞒你们说,今年我也不好过,县上发文,凡是充丁的人家,一律免除甲主的岁银,我这个废人的身子,家里本来没半点积蓄,又没了岁银,这老的老小的小,一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沈万三慢慢冷静下来,斜里布花的最后一句话给他了一个模糊的信息,从他的语气表情里得知似乎抽丁还有回旋余地。他仔细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况,又想了想说辞,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斜里布花面前,笑道:“甲主爷要是日子过得紧给我知会一声,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辖民也不能让您受了罪。您看,我爹这一大把年纪了,身子一直不好,抽丁是不能让他去,我兄弟呢还小,正在念书,还想着日后考个功名,他也不能去。要说我是最该去为朝廷效力,可是,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儿,又有这么多粮田要人照看,我爹忙不过来,我兄弟又不懂,这儿一时一刻不能离开人,我是有心为朝廷分忧,实在是走不开呀。要是甲主爷能把我们家的难处给上头说说,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小的我虽然不明白什么事理,但是‘知恩图报’四个字还是写得出的……”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意思斜里布花应该明白了,毕竟这种事不能说得太明白,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他端着茶,看着斜里布花,如果斜里布花把茶接过去,就说明自己的判断正确,要是不喝就说明抽丁没有商量的余地。斜里布花盯着他看了几眼,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停了停,伸手把茶接了过去,喝了一口,又噗的一声吐了出来,道:“我说万三,你爹整天跟我哭穷,你们家就是再穷这两泡茶叶总买得起吧?
怎么这茶味儿跟药渣子似的?”
沈万三这才想起是自己要弟弟上的旧茶叶,当时没想到他是为这件事来的。
以往斜里布花每次来,沈佑总是想竭力招待,后来发现,越是招待他,他越喜欢来。所以沈万三出了个主意,从今之后什么难吃难喝就上什么,摆出一副穷家破业的景象。果然,这样一来,斜里布花就不愿意在他家里多待了,每次都办完公事就走,省去了很多麻烦。
沈万三急忙要沈贵换新茶,斜里布花摆摆手,道:“别忙了,我不渴。万三哪,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家呀就你一个明白人,你们家这难处我也知道,给上面说说话也不是不行。”
沈佑想再加劲儿求一下,可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他看得出,自己在种地上还行,在人际交往方面他确实不如儿子。沈万三时刻观察着这几个人的表情,看父亲想说话,他抢先给斜里布花鞠了一躬,感激道:“甲主老爷的大恩,我们沈家一辈子也不忘。”他的感激之情流露得没有一点做作,让人想拒绝都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