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之夜。极北苦寒冰原,满月城。
白的雪,黑的苍穹,于此泾渭分明的笔触之中,天地一挥而就。
近地平处,不祥的圆月悬于一线。琥珀质地的表层下,丝丝蔓长的某种预兆猩红如血。
那轮硕大的圆月之中,少年还在不知疲倦地狂奔。身旁不断有人在寂静中倒下。他们的身躯,如同毫无预兆的雪崩,突如其来地塌落进满地雪尘之中,消失不见。无声,无息。
今夜,是祭典之夜。
建筑物塌落的沉重撞击、濒死的不甘嘶吼,还有兵刃进入鲜活肉体那一瞬…无数肌理细微而确实的崩裂与撕扯——在风里听来,既遥远,又斑斓,隐约有如同吉庆的笙歌鼓乐。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光球不时迸发、于已是强弩之末的夜色的弓弦上嘶嘶作响地震颤,将半个天幕都映照得白炽如昼。
城中央的温泉广场已然成为残垣断壁,不复昔日人声鼎沸的荣光。那些高逾十数丈、威武庄严的冰雕神像也早就尽数坍毁。原本为了此次祭典而特意请能工巧匠塑造的,如今庞大的躯干粉碎殆尽,断裂的四肢也古怪地散落一地。
他停下了脚步。剧烈奔跑而造成的喘息,在废墟的寂静之中听来,意外分明。仿佛是下意识地畏忌着什么一般,无论敌我,竟然没有任何人敢进入这个区域。甚至连那些饱含杀意的光球都瑟瑟地绕道而行。
「…救…救命……」不远某处传来了响动。少年几个飞掠,就见到了被压在巨大冰雕碎块下的熟悉身影——「父尊!」少年脸色登时惨白如霜,只瞥了一眼,他已知其回天乏术——中年男子的下半身已被齐腰撕裂,森白色的脊椎还戳出残躯数节之长。大抵由于天候寒冷之故,血液渗流的速度较缓,痛觉也因之麻木,所以此时中年男子意识还算清明。
「阿辉……快逃……」少年的眼眸因充血而涨得通红,「父尊,是谁?是谁对您下了如此狠手?是那些对我们动手的天族吗?」「不…是那个人…不、不对、是怪物……是那个怪物——」「……『怪物』?」「我错了啊……为父最终还是做错了啊……早知那个时候、我就不该…如今我族百代以来最可怕的噩梦……因我的无心之举最后还是成为现实了……难道这个诅咒…永远无法解开吗?…我好恨…好、恨、啊……」呢喃着不为旁人所知的隐秘悔恨,垂死男人逐渐涣散的瞳孔中,似乎映照出他在行至尽头处所预见的、炼狱般的惨酷景象,死不瞑目地就此撒手人寰了。
少年还跪在原地,紧紧握着已逝血亲的手,低垂着头。仿佛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和时间的流逝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就只是如此跪着。直到某种冰冷细小如针尖般的物事蓦地触上他的脖颈——
「…雪?红色的…是雪?!」他有点惘然地抬起头,漩涡般荒凉而深邃的、极北的天穹里,绯红色的雪纷纷漫漫,洋洋洒洒,如同一个宇宙的星辰都在此刻燃烧、倾覆、湮灭、灰飞——
而于那微弯的天穹之下,飘摇的绯雪之中,正坐着一个孤独的少女。
少年豁然长身而起——收缩的瞳仁中,那个弱不禁风的背影,如此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你不是应该已经……为什么……」半是不解、半是快慰,少年难掩欣喜地快步上前,「小照,是你吗,小照?听我说,我们快逃罢,满月城已经快陷落了、那帮出尔反尔的畜牲正在攻打我们、现在母尊不知所踪、连父尊也——」
所有语言石沉大海,对方甚至连些微的回首都不曾有。
少女身下倾颓的、仅剩半张脸的冰雕神像也沉默不语。原本仁慈悲悯的法相上遍布着狰狞裂缝,让那神情看上去既可哀又可怖。许是因身居高处之故,少女落在线条清弱的肩头、亚麻色的长发在此时被风微微拂落几缕。
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某些东西,少年难掩颤抖地扬声探问道:「小照,你的头发……?是你…是你……杀了父尊吗?」
不响不动,少女端坐一如冰雕的神祇。
然而借着满月昏聩的光亮,心细如发的少年仍是发现了少女衣上手上沾的大片殷红——层层侵染,反复浸渍固结成的浓重厚实。「这是怎么回事?!那是谁的血?是你——是你杀了父尊对不对?!为什么不说话?!——」
她仍没有回头,只缓缓抬起猩红的食指,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仅那一瞬的光景,少年仍是看清了少女那不堪一折的手腕上挂着的东西——「母…母尊——!!!」少年睚眦俱裂的嘶吼声中,她似乎有些不胜烦扰,「嘘……你难道听不见吗?」「什……?什么……」眼前的景象让少年肝胆俱寒,不知吞咽了多少唾液,才能勉强从喉头挤出些许干涩的声音。
「……祭典的…从很遥远、很遥远地方传来的,祭典的声音。」少女的低回轻诉夹杂在骤盛的风雪中,忽远忽近,亦真亦幻。「你听不到吗?有人在哭泣,低低地、悲苦地哽咽着…有人在呻吟…还有人在祈祷,在雪落的簌簌声中,万念俱灰地不断祷告…」说着,她轻声低笑起来,「这么多、这么多动听的声音!这可是我第一次参加这么热闹的祭典呢!」
「别说了!」少年的声音悲愤得颤抖不已,「那些死去的、可都是你的族人!」
「……是啊,那些最悲哀的景色,却总是最美的。」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她眺望着远方。天近破晓,可黎明依旧无迹可寻。沉默片刻,「我记得你曾说过月明之夜,有风有雪,可堪良宵。我还记得你曾向我形容过祭典上的各色冰雕与冰灯,还有盛放的瑰丽焰火……那些你曾经承诺过我的东西,到最后还是实现了——」一边说着,那副单薄染血的身躯终于缓慢地回转,「——虽说,是以这种方式。」
「少主在此、我发现少主了!快来人——保护少主!快来人啊!」
意识中那团眩目的白光愈发炽盛起来,热烫的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中簌簌滚落。可是他仍执着地大瞠着双目,竭力想要从那虚无的光明之中看清什么。
少主、快走罢!「冬眠」阵印已经被彻底破坏、继续留在这里会没命的!
可是、小照她……
放弃罢少主!她已经不是您曾经熟识的那位了!她被阵印里逃窜出来的魔物占据了身识、如今、只剩下一个杀父弑母的怪物了!
「怪物」……?
是啊、快、快跟我走罢——啊、啊啊——!!!
在他未曾留意的时候,身旁的人就已因无法承受恐怖的高温而自燃了。来人重重摔落地面、只来得及来回翻滚了数次,便于那极端痛苦的烈火中化为了一堆齑粉。
从此,那场绯红的大雪下在了他命运的永夜之中。无休无止,无始无终。
而那个时候,在那圣洁得几近致盲的光芒里,他仿佛感到有人。有人曾以冰冷的唇瓣轻触他的脸庞。小心翼翼的。恋恋不舍的。温柔得有如谎言的。隐藏着最深也是最后眷念的。太过美好而不忍心挽留的…太过珍贵而终至于彻底破碎了的——就像这苍莽尘世间被无数次轻易说出、然后再不曾回首的道别,她就那样朝他无忧无邪地微笑着,像儿时那样挥了挥手,然后慢慢转身,渐渐消失在了茫茫白光之中……
……再见…哥哥……再见了……
总有一天,我们定会再次相逢的……
「——在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