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敏一还记得那只笔吗?那只快要被老祖母扔掉的笔,只要一插进稿笺格的绿色故土之中,便会描绘出彩色缤纷的秋天:
还记得那只唢呐吗?那只在朝霞中闪着铜辉,在夕暮里抖着缨穗的唢呐,多少年来,只要我一听见它在夹杂着稻香的空气中流动,我那颗浓缩的心呀,就会立即释放出无穷无尽的热和力……真的,多少年来我一直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在笔下溢金流彩的山水村落,不能忘记在笔下奔逐追跑的羊倌牛童,更不能忘记在唢呐声里流逝的愁苦、欢笑、雪白的冬和碧绿的夏。
你要我给你摘一枝村头的柳枝,烦闷时好品品故乡的气息。我说,那会枯萎的,还是给你一抔泥土吧,浸透着汗水,埋藏着目光的泥土啊二村边,有一条小溪,弯弯曲曲流进了涪江(是你告诉我,它还要流向大海的)。
溪水沿土坎跌宕而下,激起无数朵雪白的浪花。那时,我们常用一双赤脚去踢踏浪花——好玩极啦!谁也没想到,那浪花后来变成了石磨中溢出的雪白的豆浆。尔后,那浪花又变成了每家每户窗格子里的灯光。
好久好久,我们不曾在溪边踢浪了。那年,我和你一块儿回到村中,守磨房的跛爷爷抚摸着我们的头说:“嗬!懂事了。”
我是在北戴河海滨认识画家周怀民先生的。
老画家以画芦荡闻名,人称“周芦荡”。
我看着他画中的芦苇。
他把我曾见过的茫茫芦荡中的几根最修长、最自然、最美的芦苇拾走了——还有记忆中的金风送爽的秋天。
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秋天又来到了。
鸡爪枫的树叶不无眷恋地落到了马路边。
我的小女儿问:“树叶是在寻找妈妈吗?”
说得真好,我的女儿。
它们悠闲地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
阳光不再能使它们重新变绿了。
但,在泥土里,是一定会有新绿出生的。
我一甩小辫挣脱了他的手:“是小溪懂事了!你看,它给村子里增添了那么多欢笑。”
三农家的孩子,“冬水田”便是乐园。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整天在冬水田里滚爬嬉笑,大人们说你是咱村子里最滑最滑的泥鳅。
有一年“开秧门”,酒席摆出来了,唢呐吹起来了,秧歌扭起来了,不知从哪个地方溜出浑身泥水的你来,调皮地在每个土陶酒碗里滴一滴秧母田里的泥水。老队长好不容易抓住了你,问你为什么要如此捣乱,你说是梦里神仙告诉你的,喝了秧母田的水,秧子发青快,出穗齐。
你还记得不?那年秋天,果真稻子丰收了往后,开秧门喝酒,碗里便泡着了这么个新奇的传说。
四我永远忘不了我在家乡度过的龙跃狮舞的春节。
那时,因为你个小人轻,每逢耍狮灯总离不开你耍狮头。
我的目光被你上下翻腾的身姿牵引着,渐渐地,渐渐地我忘记了你。眼前奔跑纵跳的是一头真狮子哩狮灯拜堂,人畜兴旺。红鬃狮子简直是一团烈火,从这间屋子窜到那间屋子,从这个院子闹到那个院子,滚灯、钓鱼、秀才赴考……一整宵,就是这以假乱真的狮子,要破好多好多“阵”呀我手中的白糖开水凉了,我包里的煮鸡蛋冷了,偶然,我从狮子那一对铜铃大小的眼睛里发现了两团灼人的火——原来是你的目光!我巧妙地给你使个眼色,你跃过来了,张开斗大的狮口将我包里的鸡蛋叼去。人们笑骂着,打闹着,好多好多人都为狮子的唐突行动而喷饭捧腹。
少顷,狮子发威了,从这个高台跃向另一个高台,从这个院坝跑向另一个院坝。人们看饿了,玩累了,“狮子”啊,你为何不累不饿呢你真刁!事隔好多年了,我还记得那场戏。你呢五你还记得起第一次“醉卧沙场君莫笑”的丑态么你踮起脚蒙混过关,被批准入伍。就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乡亲们赶到你家来贺喜,好多人手里都捧着一罐醪糟。
张婆婆递给你,说:“孩子,喝了我这碗醪糟,站在冰天雪地里不怕冷!”你接过仰脖饮尽;李婶婶递给你,说:“孩子,喝了我这醪糟,枪林弹雨中刀枪不入!”你接过一口喝干;王大爷递给你,说:“孩子,别嫌我穷,喝下我这醪糟吧,里面泡着我们的心啊!”你接过又汩汩下肚……一条好汉,还未出师,就醉卧门槛了。
后来,你来信说,家乡的醪糟真是神奇之物,喝了它,于冰天雪地里不畏严寒,于崇山峻岭中不惧虎豹。
眼下丰收,家乡的醪糟更香了,更甜了,更多了。何日凯旋,再来一次“醉卧沙场君莫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