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明洲
大概是因着雾的关系,地平线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天空也仿佛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远山呈黛褐色,似一艘搁浅的舟。这种环境,总会令人忆起些什么。
我于是就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普通平凡如草芥的人。
我想起了我的祖父。
祖父是位庄稼人,一生一世都在农村,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十八岁上,他担负起家庭重担。家里地薄田少,为了辅助生活,便同本村一个做过小买卖的合伙开了个馍馍房。
家里从没识字的人,祖父就编了一套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用来记账。后来祖父还同我讲起过那几种符号的,且用一截树枝画在地上给我看。长长的一串,我只记得有‘×’,有“○”,还有“”,等等。那时以十六两一斤为计量单位,核算起来极不方便。听说住在村东头的一位长者会“斤秤溜”(一种计算口诀),祖父就提了二斤新出笼的馍馍登门求教。不知是嫌弃礼薄,还是瞧不起穷家子弟,这位长者冷冰冰地说:“乡里乡亲的,岂能让你白跑一趟!这样吧,我教你两遍。我念一句,你念一句,学会学不会,就这两遍。”
当长者念完第一遍之后,慢条斯理地对祖父说:“用心念,还有一遍。”谁知祖父冲老者说道:“不用念了,我记住了。”那老者顿时怒容满面,指着祖父呵斥道:“从你算起,把你们家往上查三辈,有谁进过学堂?年纪轻轻却又这样狂气,日后必然成不了大器!”祖父并不着急,小声说:“我背一遍给你听吧!”接着从“一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开始,一字不错,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这位老者被祖父过人的记忆力惊呆了。他把祖父送到门口,用轻易不用的赞许的口气说:“我们家的孩子,教他一个月都背不会,可你只念了一遍就记住了,聪明,聪明。”
祖父打算盘颇为出色,这在附近十里八乡是小有名气的。可祖父既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也没有得到名师指点。记得我刚满六岁那年,有一天祖父把我叫到跟前说:“来,我教你打算盘吧!”那时的我,正醉心于掏鸟窝、捉蜻蜓,逮蝈儿蝈儿什么的,对打算盘哪有半点儿兴致,心里烦烦的,自然学得一塌糊涂。祖父发火了,重重地扇了我一个耳光,嘴里斥骂道:“你个不肖子孙!”直到今天,祖父的一脸怒气,两道霜剑般一样犀利的目光,我还记得异常清晰。挨了打,自然不敢再任性了。我天天晚上站于案前的油灯之下,老老实实地跟着祖父学打算盘,从加、减,然后到乘、除……在县城读书时,县里举行中学生珠算竞赛,我得了第一名。当把一张奖状递于祖父面前的时候,这个刚强了一辈子,从未掉过一滴泪的庄稼汉,竟高兴地哭了。我悄悄地开始发现那一耳光的作用。今天,我已近不惑之年,却依然能够极熟练地打一些祖父教会的难度较大的珠算游戏,例如:金香炉、二龙戏珠、凤凰单双翅、狮子滚绣球,三请诸葛、空城计等。祖父有两句口头禅,至今想来,颇有些道理。一句是关于书法的,说是“先生先生你别吹,难写气、风、飞。”不知书法高手们有无同感?另一句是关于珠算的,说是“算盘算盘你别夸,难打两九夹一八”。意即九八九乘以九八九,再将积除以九八九。对此,我是颇有些体验的,确实不易,中间的运算,有几处是需要灵活且需要一点创造意识的。有兴趣者不妨一试。
后来,我从母亲那里了解到祖父为什么在我初学打算盘时发那么大的脾气。我们同家族的一个邻居,请来一位外村先生教他儿子打算盘,祖父想一块跟着学,并表示每天管先生一顿馍馍。可那位邻居却不念同宗同族之情,知道祖父比他儿子聪明,说什么也不答应。祖父求知心切,又为生活所迫,就每天爬上房顶(我的故乡位于冀南,房屋皆是平顶,可晒粮食,夏天亦可睡觉),躲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偷听。为了减少动静不被发现,祖父在房顶不敢站着走动,而是打着滚向前移动(此方法在我上小学时偷一家的葡萄时也用过)。就这样,先生教了半个月,祖父偷偷听了半个月,一天不落。自然,后来的实践证明,屋外偷听的远远超过了屋内正式受训的。
至此,我对祖父扇我的一记耳光,以及后来在那张奖状面前的激情难抑,有了新的更深的理解。其实,祖父对我极为疼爱,这种疼爱有时甚于他对我父亲的疼爱。这主要是因为我自幼在他身边长大。祖父的宠溺,滋长了我的大胆与妄为。上五年级的时候,我经常逃学,去镇上看戏,或者跑七八里路去摘桑葚,再不就到老牛湾里去游泳,有时还去偷人家的甜瓜、西瓜。结果,期末的时候,老师在成绩单的评语栏里写了四个字:“品劣学优”。拿着成绩单,我不敢回家,在村外转悠。心想,这次少不了要挨一顿揍。后来,祖父令人将我找回家来,看过成绩单之后,并未发火,而是说了一句:“不怕皮,只怕愚。”因为在成绩单上,我的考试结果门门都是5分。读初中时,祖父为了试探我的聪明程度,硬是要我在家里帮他干一个多月的农活,要求我自己给自己补课,期末考试必须在前三名。
七一年,祖父病重。那时我正在北京空军某部服兵役,肩负着“备战备荒”的任务,未能回原籍探望。祖父病危时,为了见我一面,苦苦地等啊,盼啊。直到收到我的信,才对家人说:“震儿(我的乳名)以国事为重也算没有枉费我的一番心血,我去也放心了。”当父亲将这份记录下来的遗嘱递在我手中的时候,我的心几乎都要碎了祖父是一个庄稼汉,对生他养他的故土,有着浓厚的感情。父亲随部队自西藏转防内地之后,几次要将他的户口迁来城市,以便让他度过幸福的晚年。他却执意不肯。有一次迁移证都办好了,他就是不走,又摔板凳又摔碗。父亲拗他不过,只得作罢。不仅如此,且把我留在老家侍候陪伴他。祖父病重时,父亲接他到山东济南治疗。但他患的是绝症,已无望治愈。对此,祖父心里极为清醒。虽然全家人一直不将真实病况告诉于他。他三番五次地催促父亲送他回老家。为了使祖父能在这个世界上尽多地弥留些时日,父亲常常找出借口推辞他的要求,省城的条件毕竟要比农村强许多许多倍啊!祖父有祖父的绝招。他要父亲跪在他的床前,发誓第二天就送他走!何等强烈、何等真切的埋骨桑梓的决心此刻,我又想起了祖父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穷家难舍啊!”
是啊,他恋着那里的土地,那里的河流,那里的空气,那里的房屋,那里的庄稼甚而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