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希儒
讣告来得如此突然,我大半天愣怔着。直到傍晚,我这泪腺很涩的人,才猛地伏案抽泣起来。夜深人静,我凝视壁上那幅条幅,泪如泉涌。
这幅给了我多少安慰,启迪,诱发我多少深沉思考的条幅,只有朴拙,凝重的三个字——不容易。
这是前几年,你挣脱逆境不久,书赠给我的。我学识浅薄,不明其出处,也许就出自你的心底吧?我像猜谜一样:这样三个字,是指我们在类似的荆棘丛中蹒跚地跋涉?指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社会步履的艰难?还是你不该如此地接受了“人生就是苦难”的宗教哲学?……反复思忖,自以为豁然明白了:原来你的理想,你的信念。还是这样执著。顽强地前进,才发觉不容易;否则,四大皆空了,还有什么容易不容易,还何必写出不容易我当时曾为你多么高兴过:坦荡的人毕竟是坚强的吧?可这时,那古朴的三个大字,透过泪网,强烈地烙到我的眼底,我的脑髓,我的心上。你的顽强意志抗过了“人祸”,却抗不过癌瘤这个魔鬼。你的一生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我们的初识是愉快的。那是社会风气良好的1956年,你从歌舞剧团调到这个单位来。你矮胖身躯,红红的脸膛,深度近视镜片掩不住那双智慧的光芒。在寒暄中,大家看到你那憨厚的笑脸,听到你那明快的京腔。你握手那样有力。噢,这是一位热情明快的同志!我当时想。
由于你那坦爽的性格,我们很快熟悉了。那时我们都年当而立,你还是单身,我的小孩却牙牙学语了。你每到我家来,都买上一些荔枝或软糖之类,和小孩厮玩良久,我爱人衷心称道你这个伯伯的人情味儿。
我很快知道:你这个在贫困中生长的北京书画店学徒,早在1945年,便毅然闯过封锁线,投奔了张家口解放区,转战河北、山西各地,从事经济工作。全国解放前夕,你年纪轻轻,已是省商业厅的副科长了。
我曾问过:“你这个经济能手,怎么改行了?”
答话平易而生动:“我喜欢唱歌。你忘了伏契克说的‘歌声,就是生活。没有歌声,就没有生活,犹如地球上没有太阳一样。’”
噢,噢,所以你弃“官”而走,到歌舞团当一名合唱队员,又转为秘书、干事;而后,又由于文学上的专长,转到默默耕耘的文学编辑岗位上。你是一个把自己完全献给革命的高尚的人。
你的热情和真诚越来越征服了我。记得你在联欢会上,高唱《赞歌》,强烈的激情换来雷鸣般的掌声。你又以对书画艺术的执著,显示自己的独特色彩。
那几年,经过“跃进”,又经过饥饿,你每晚在宿舍里磨墨挥毫,已经引起嘁嘁喳喳;而你的那篇《端砚记》一发表,立即兴起小小的波澜——“他只会弄古董!”是无知?还是……我只是又一次同情你:“连这点个人爱好也不允许么?”那时,我还未理解你对祖国传统文化学习、追求的意义,更没想到后来你对此所作出的贡献。
十年“人祸”中,有人向你大泼污水。你奉命编辑的《河北梆子选集》这样宝贵的戏曲资料,也成了宣扬“四旧”,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效命的罪证!还有令人发指的人身攻击。对此,你均不加理睬。被刑讯逼供的时候,也未失掉镇静,对可能损害别人的事,你连明知的情况也不提供。于是换来更加残酷的迫害和凌辱。后来被下放到工厂。你的抗议只剩下最后一招——索性撞开地狱的门!你昏迷了六昼夜,竟至奄奄一息……生活就是这般千曲百回、“丰富多彩”
历史证明你是无辜的。你揣着彻底平反的结论,转移到北京文物编辑岗位上。我们曾依依惜别。我担心你心灵的创伤。我和你通信,向你求字。不仅因为喜欢你那端重朴拙的墨迹,更因为要投你所好,抚慰你的精神;说实话,也悬窥探你内心奥秘的一个“手腕”。很快,你写来了上述那三个字。我为你的深沉,执著而兴奋。不久,又一幅寄来,是首刘禹锡诗: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位吟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等名句而传诵千古的中唐诗人,想是他的坎坷遭遇和刚烈之气,引起了你的特殊关注?这四句诗多么鲜明表达了你的豁达,你的壮志,你的坚定!我对你的担心一扫而光。
你的生活那样朴素,从未见过你为衣服装饰耗费精神,你徜徉在艺术世界,可丝毫没有那种放荡不羁的名士派儿,你处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你太痴情于自己那个丰富的世界了,睡觉时,尽管熄了灯,你仍喜欢把手帕折蒙在眼上,排除窗外一点微光的侵扰,而手帕又总是折叠得那样整齐。
后来,知道你结婚了,生活受到关照,得以把全部精力献给书画文物事业。你编辑的《书法丛刊》,声誉日隆;你在文化部系统书画展览会上,应邀当众挥毫,好评纷至。
由于工作奔忙,我们晤面机会渐少了,鱼雁往还也少了。但我仍然知道,随着国家形势好转,你的情绪日高,造诣日深,你为传播祖国书画艺术献出了满腔热情。
就在几个月前,还收到你寄赠的一幅画——兰菊图。黄菊墨叶,兰草秀拔,整个画面,洒脱,而又凝重。我一下联想到大干大师那浓墨重染、开豁雄健的风格。我更联想到你的为人——平易,深沉,不显山水,却又巍然屹立。
你的附信令我心酸:“书画之债甚重,夜夜熬到三点左右方始登床就枕,实在疲惫,而债却有增无减,连写信、拜访等等诸般要事都耽误了,换来一声‘此人架子大,不讲交情’。”你是奋力延长着艺术生命,却又默默损蚀着肌体的生命呀我又一次为你担心,默默地祝祷你健康长寿。为了友谊,也为了艺术。
不料,一纸飞来,却是你不幸病逝的讣告。我恨怎么这样不巧,我刚刚作过摘胆手术,还在卧床,连你的遗容也瞻仰不到了。我只能发一封唁电去。我重重地捶自己的头:怎么这样快?!这是怎么回事?!你半生坎坷,充满不幸;晚年才得施展才能的机会。正是奋发扬蹄的年代,正是你“夕阳无限好”的时候,你却永远地闭上了眼,停下了手你再也不能和我竟夜畅谈了,再也不能拉我去河滩小饭馆了;我再也听不到你那爽朗的笑声,你那嘹亮婉转的《赞歌》。但你那坦荡的心胸,你那用沉默表示轻蔑的姿态,你那从不议人长短的品格,你那对事业无反顾的鉴定信念……将永远留在友人的心中。
我想起我们曾一起读过艾青的诗:
即使我们是一支蜡烛。
也应该“蜡炬成灰泪始干”;即使我们只是一根火柴,也要在关键时刻有一次闪耀;即使我们死后尸体都腐烂了。
也要变成磷火在荒野中燃烧。
你不就是这样的蜡烛,这样的火柴,这样永远燃烧着的磷火么安息吧,我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