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佳宁
我爱着春,因为那是花儿开放的季节呢。回国后看到北京的花儿越来越多了。春天一到,街头上,公园里,处处都能看到嫩黄的迎春和连翘,浅红的碧桃,莹洁丰润的白玉兰。榆叶梅开得似铺霞缀锦,丁香树馨香成阵。这几年又种了许多艳比桃李,妍如海棠的红花树,就连普通人家也种着些绚丽的蜀葵,爬着些楚楚可人的牵牛花,白色的,红紫镶迈的,蓝紫镶边的,大红的,粉红的……这些缤纷络绎的花儿,配上那袅娜的碧柳,斜飞的燕子,以及随时可以在街头见到的嵯峨的殿顶和飞檐,于是构成了一幅远东风味十足的图画。如有人说西方旅游者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一点都不会怀疑。而我呢,南至中南非,西至美洲,领略了那儿旖旎的风光,也饱赏了异国花卉的冶容风韵。非洲的花儿秾丽,热烈,放射着奇彩异辉,像那块大地一样地充满了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并带有一股野气。北美的花儿就不同,怡静、柔和、愉快、和谐,这方是那些花儿的色调与风格。春之神几次迟疑,几次却步,终于在寒冷的科特兰揭开了她的面纱,于是这座北美的大学城便变成了一个芬芳馥郁的世界。然而,那几天我竟比花间的蜜蜂还要忙碌。一阵忙乱过去,得以喘口气的时候,业已“绿树成荫”了。于是我懊恼,我悔恨。可喜的是我的损失在校园斜对面一家庭院里得到了补偿。
这个庭院是我上下班必经之处,庭院中有一座白色二层楼房,墙上爬满了爬墙虎,门前种着几株剪成椭圆形的长青灌木,然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一院子花草。在科特兰,许多人家门前都种着花。有碗口一样大的地水仙,韵致清丽,光彩照人,有婷婷临风,风姿曼妙的百合,还有姣丽无双的郁金香,这花儿白色的如同玉雕的一般,蓝色的像是由蓝玛瑙刻成,而那红色的竟有着红宝石的色泽。除了种的花,人们也常常在瓶中插花。有一次,朋友买了一束玫瑰送我。那缎子似的花儿红艳欲流,如剪翠的叶子油绿欲滴。朵儿流着红,叶儿滴着绿,这是何等叫人销魂的哟!于是我便把书籍搬来,看着书坐守着它。身为女子的我不但羡慕玫瑰的姿色,还深喜它浑身是刺,所以痴迷之余还不免暗暗领略着它的处世哲学。然而,最使我迷恋的还是那座白楼前的花圃。因为那儿的花比任何地方的都多都好。春之神姗姗而来,匆匆而去。然而这家的主人却把春留住了。众神都汇集到这所园子里来做客了。我被园中那满目芳菲的景致所吸引,有一次竟在不知不觉间走了进去。
“嗨,你在干什么呢?”
从花丛后面走出一位穿短袖白针织衫的老人,七十开外的年岁,身板健壮,脸膛黑红。我对他说我正在欣赏他的花,并为没得到允许而闯入他的园子而表示歉意。他听了之后非但没有介意我的冒昧,反而显得十分高兴。
“我的名字叫朱利安。欢迎你到我家的花园里来。”他安详地微笑着,言语十分从容。
他陪着我参观他的花园,介绍着园中不同名目的花草,带我到园子深处去看水池中的睡莲,最后,还把我让进楼里,把我介绍给他的妻子宝琳。她身材苗条,穿着合体,像年轻女子那样美丽动人。朱利安说她也是个花迷,而且是这个园子的主要设计者。
就这样,我结识了花园的主人,并成了这儿受欢迎的客人。工作之余我常在这儿逗留;清晨,当科特兰还在沉睡的时候,我也常来这儿散步。我喜欢那一片欣然的绿色。这儿处处是柔软的碧草,和枝叶葳蕤的树木。有了这鲜碧的草与苍润的树,园中花儿的颜色更为悦目了。殷红、素白、洒金,淡蓝、浅粉、深紫……看上去既鲜洁明丽,又润泽可爱。那些花儿有的昂首,有的倒垂,有的羞藏枝后,有的贴梗而生,有的娉婷而立,有的婀娜弄影。其形态,或挂如串铃,或聚如彩球,或重如叠锦,或戋如散谷,或屈如弹指,或绞如纤丝。白色的如轻纱飘荡,黄色的如蝶飞翩翩,粉色的如细雨疏疏,紫色的如淡烟冉冉,蓝色的如众星烁烁,绯色的如霞凝枝端。巧者巧如剪,丽者丽如染,洁者明如洗,玲珑者如织如镂。这些花儿枝叶婆娑摇曳,藤蔓回旋伸仰,像是在齐声低吟着春的颂歌。于是我便觉得这个小园是美的圣殿,是一片灵魂的净土。如果在这里接受美的洗礼,人们就会解脱烦忧,忘记坎坷的生活道路上的各种磨难,他们的灵魂会从而得到再造。一年三百六十日,有时风雪搅天,有时阴霾惨淡,然而总有几天骀荡的东风会吹展一幅姹紫嫣红的画卷,使人们领略人间之至纯与至美。每当来到宝琳的芳园,我便会产生这样的体会。
我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女子对花儿表现的热情与赤诚,使我与宝琳、朱利安夫妇成了知己。尽管我们过去素不相识,我对他们的友谊毫无保留。在我看来能这样为花儿去劳动的人必怀仁爱之心。我常开玩笑地称宝琳为花仙子,并对朱利安说他的职业虽是推销员,这个花园使他成了当地的首富。他们也喜欢我这个痴迷的赏花者。像爱护花儿一样地爱护着我们之间的友谊,甚至不许家中的猫儿怠慢于我。一天,我弯身逗猫儿玩,那只猫却扬长而去。朱利安觉得我会感到难堪,于是像对孩子似的对着猫说:“你若是怠慢陈,我也会使你感到冷落。今天你不用指望这个家里会有人理你。”老人的这句话像一颗石子落进水底一样落进我的心底,并立即激起了一阵感情上的波澜。人生所历何止冷落与怠慢?我的心本已不那么娇嫩,然而老人过分的慈爱反倒使我感到一阵委曲与酸楚。他的话像暖流一样使我胸腔中结着的一层冷而又硬的壳开始溶化。于是我开始怀疑,和煦的日光,宜人的春风,晶莹的雨露,还有芬芳的泥土,这些造就了花儿的成分是否也渗入了他们的肌肤,流进了他们的血液,使他们爱心至诚至笃。从那以后我觉得小园里鸣奏着的已不仅是美的颂歌。而是美与善的二重奏子。
春之神是不会在北纽约常住的;她在宝琳的花园里已做了许多的耽搁。再过几个月凛冽的寒风会把这儿变成一个冰雪世界。好在不到那时我的归期就已来临。临行那天,我来到那座熟悉的小园前与宝琳合影留念。朱利安没有在场,我也没有去找他。那天我脚不沾地,似乎有一万件事在等着我去做。登上归程我仿佛感到若有所失。我在记忆中寻觅着,搜索着。突然,一种犯罪感电似的击了我一下:我意识到我冷落了那个不准猫儿冷落我的慈爱的灵魂。于是我悔恨,我懊恼。只是这次的懊恼与悔恨至今尚未消释。
春天来了。看到北京街头的花,便想起了非洲与美洲的花,宝琳的芳园也会在我眼前浮现。这时,我还会不由自主地去回味我与宝琳和朱利安奇特的邂逅和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