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尔克斯
事情,无论是普通的还是神奇的,我幼年时候都经历过。因为在我出生的地区和我祖父母抚养我的家里,每天都在发生。那个镇子跟加勒比海边的任何村镇一样,房子也是那许多房子中的一幢。我的外祖父母完全跟街坊们一样既迷信又轻信。但是对我来说,所有这一切的命运却是悲惨的。由于谁也解释不清的原因,一夜之间,外祖父母死了,白蚁把房子毁了,镇子陷入了贫困,仿佛一场破坏性的大风从那里席卷而过似的。
我知道什么叫故事——此事大概发生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便明白在那场巨大的悲剧中存在着可以写一部无所不包括的小说的材料。十七岁的我曾经想写,但是幸好我很快就发觉,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所讲述的东西。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打破真实事物同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之间的界线,因为在我试图回忆的世界里,这种界线是不存在的。不过,我还需要一种富有说服力的语调。由于这种语调本身的魅力,不那么真实的事物会变得逼真,并且不破坏故事的统一。语言也是一个大难题,因为真实的事物并非仅仅由于它是真实事物而像是真实的,还要凭借表现它的形式。我生活了二十年、写了四本习作性的书才发现,解决办法还得到问题产生的根子上去找:必须像我外祖父母讲故事那样老老实实地讲述。也就是说,用一种无所畏惧的语调,用一种遇到任何情况、哪怕天塌下来也不改变的冷静态度,并且在任何时刻也不怀疑所讲述的东西,无论它是没有根据的还是可怕的东西,就仿佛那些老人知道在文学中没有比信念本身更具有说服力。
此外,这种把神奇的事物变为日常事物的写法——无疑是骑士小说的伟大发现——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它同时解决了我的语言问题,因为一次以某种方式称为真实事物的东西,当每一次以同样的方式提到它的时候也必须是真实的事物。换言之,就是必须用我外祖父母讲故事的语言老老实实地讲故事。运用整个一类语汇,寻找讲述那些在我们这些作家生活的城市环境中已非常少见的、几乎永远被忘记的事物的方式,是一项十分困难的任务。必须无所畏惧地表现上述事物,甚至需要国民的一定勇气,因为作家总是冒着遭受损害和不合潮流的危险。为了不回避对多愁善感、过分虚假的感情、粗俗的事物、道德亡的骗局和历史上的弥天大谎的表现,这种勇气是必需的。而这一切,在生活中是真实的,在文学中却不敢成为真实。有一个人值得我深表谢意,他对我说,《百年孤独》的伟大功劳不在于写了它,而在于敢写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