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意思我听得明白,但没有吱声……自从那个瘦干干的老头——我的父亲回来之后,我就恨着他。我恨他又怕他,远远地躲着。我知道当我骑上那条巨龙时,它绝不会对我怜悯的。因为神灵什么都知道,神灵知道我恨着父亲,知道我起过什么念头。
汹涌的河水中发生了多少故事。在大河涨水的日子里,我几次想渡过河去。我一直寻找那个美妙的机会。
这片平原上的人对发大水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夏秋天里泡在汪洋中的庄稼,在水中漂动游走的大草垛子,一闭眼就在眼前。那时候屋子泡塌了,猪和羊都从冲毁的圈里逃出,在乱成一团的街巷上蹿跳嚎叫。那时死人的事是最平常不过的了,被水冲走的,被塌墙砸死的,还有被涌来的大水吓死的。各种闻所未闻的水中小兽和飞禽都出现了,它们恣意闹腾,在屋顶上彻夜乱叫,让人心上不停地打颤。外祖母说每次发大水都是有兆头的——肯定有人看见了“鲛儿”。
“什么是‘鲛儿’?”我问。
“就是……”外祖母吸着凉气。
那个“鲛儿”的故事让我惊得合不上嘴巴:外祖母说他是雨神的独生儿子,他有一次出来游玩时被旱魃——就是让天下遭受旱灾的妖怪——掳走了。雨神急疯了,从此满世界里找她的儿子啊,结果这个可怜的疯婆走到哪里大水就跟到哪里,所以只要村子里有人看见了一个女人喊着“鲛儿”跑过,知道发大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我问雨神的模样,外祖母说她穿了白衣白裤,骑在大白马上,跑那个快啊,长长的头发和衣袖,还有长长的马尾,都在风中飘着卷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啊,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从野地里一溜烟飞跑过去,无声无响的,她是急疯了。”“你见过吗?”她摇头:“有人见过。只要见了,都吓得头发梢竖起来,再也不敢吱声。过不了多久,那地方就发起大水来了。”“真有那么灵验吗?”“从来不会错的。”
外祖母一讲起那个妖怪旱魃就冷着脸,咝咝吸一口凉气。我知道她从心里害怕和厌恶它。那是一个又脏又贪的家伙,恨不得霸占喝光天底下的甜水才好,一张嘴扁得像簸箕,黑苍苍的脸,浑身长满了白毛,穿了铜钱编织的衣服,一活动哗哗响,一张大嘴腥气满天。这妖怪平时在地底筑一个冰窖藏了,口一渴就咔啦咔啦嚼冰碴,把雨神的儿子鲛儿用一根锈铁链子拴上,一天到晚折磨他。外祖母说到鲛儿就叹气:“这孩儿啊,有遭不完的罪啊,算掉到地狱里去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捉住旱魃,到那时就好了,五谷丰登,鲛儿也该回他妈那儿了……”
我问怎么才能找到旱魃呢?外祖母说这得等到大旱天才行——焦干的大地上如果有个湿乎乎的地方,兴许就是他的藏身处。不过那家伙有妖术,从前有人找到了,四疃八村的人把他围个水泄不通,又找来法师,最后还是让他跑了。旱魃这妖魔实在渴坏了,没有水喝就喝人和牲口的血——“有一年上村里有个老头起早赶车进城,刚出村就见前边路上堆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跳下车一看,以为这一下发财了,那是一大堆生锈的铜钱。老头想也没想就弯腰往车上捧,谁知捧了两捧没捧起,再要伸手就被那个簸箕嘴咬住了胳膊。结果不光老头给活活吞了,就连车上套的牲口也没剩下。村里人等日头升起出门一看,只见地上一溜血珠儿,还有满天的腥气……”
我恨着凶残的旱魃,想象可怜“鲛儿”正在哪里忍受折磨。原来大地上藏了这么多可怕的秘密。我既渴望见到白衣白裤的雨神,可又害怕她真的出现,怕这个疯婆子带来一场大劫。怪不得啊,那些年的雨可真大啊,不停地从屋檐上浇下来,就像小孩哇哇大哭似的。只要雨水不停,走在林子中的老人就会一连声地祷告:“‘鲛儿’啊,快回你妈那儿吧,你找不到妈俺也遭了殃。快可怜可怜老妈妈,也可怜可怜咱庄稼人吧!”
一天大雨之后,我瞒着母亲和外祖母跑到了河边上。那儿站了很多逮鱼的人,他们没法到河里抛网,因为巨大的水浪把他们吓住了。水性最好的两三个人也不敢到河心去,他们只在边上打了个旋就上来。雨刚停,天上还有雷鸣电闪,不一定什么时候大雨又会下起来。我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河里真的游动着巨龙,它们正瞪着暗绿色的眼睛看我。
我长期以来一直有一个隐秘的念头,只不过对谁都没有讲过。可我相信神灵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啊,在最艰难最煎熬的时候,我觉得活着或死去都没有多少意思。我在河岸上摇摇晃晃,闭上了眼睛,心里叫着母亲和外祖母的名字,也叫着那个瘦老头的名字,一下跳进了巨浪翻腾的河里——我只想冒死一搏,看看能否游过河去。
我奋力往前击打。岸上的人开始没有察觉,到后来看到了就一齐惊呼起来:“天哪!坏了,坏了!”他们喊我,一齐用手指点着。我头也不回地向前游。眼看就要游到河心了。我觉得那条巨龙真的出现了,它向我抡起了尾巴。强劲的尾巴打在我的腰上,打得我摇摇晃晃支持不住。水流带着我向下游冲去。我哭起来,不过我的哭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水浪在我的脸上拍来拍去,把泪水洗去。大水的声音掩去了一切屈辱。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在那最后的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妈妈和外祖母。可恨的是我最后还想到了那个瘦干干的小老头——我的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暖融融地晒在身上,我醒过来了。天哪,这是在哪里?四下看看,终于认出这是河湾,头顶是水流旋出的一个悬土顶子,我给卷在厚厚的一层杂物和树条堆成的泡沫里,身体那么巧妙地斜倚在一棵粗粗的柳树上,柳树是在上游被连根拔起的。这时我才知道外祖母的故事有多么荒谬——水里哪里有什么巨龙啊,水里分明有一只孤儿的摇篮。
我不会忘记这个经历,也明白了一个人不能轻易地去死。就这样,在黄昏的天色里,我带着满身污浊和擦伤回到了小茅屋……
父亲见我满脸的伤痕、身上乱七八糟的污垢,就瞪着眼睛。他不屑于和我说话,不愿搭理我,连呵斥一声都懒得做——事情就是糟到了这等地步。妈妈疼怜我,一把将我抱到怀里:
“你哪去了?你知道全家为你急成了什么样子——你爸到现在还没吃饭……”那个字眼从她嘴里吐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那个人竟然因为牵挂我没有吃饭……我咬紧了牙关。我不知为何哭不出来,越是想哭越是哭不出来……
那一场不能遏止的哭泣只在心里,它让我至今难忘。
“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那个疯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转回来,他好像也在等一个什么人。他的呼喊又在灌木丛中凄厉地回旋,接着又是奇怪的嚎唱。
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伏在大李子树上,闭着眼睛。
这一刻,我真的梦见了雨神,她白衣白裤,骑在一匹大白马上,从原野上飞驰而过……
4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洁白的肌肤像是透明,圆脸,两只长长的上挑的眼睛;好像永远在微笑;又黑又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当她飞驰时就飘扬起来。她在远方是一个小点,这小点渐渐近了,白马长嚏一声,就停在我的面前了。一只温热的手抚摸我,我久久看着她,因为她太美丽了。我心里知道她就是雨神,可是我不说。尽管她看上去像在微笑,其实心里无比悲哀。她在寻找自己的儿子。
“你是‘鲛儿’吗?”“我不是啊。”“可我孩子就像你这么大,眉眼也是这样。”“我不是啊,雨神,你真的认错了。”“错就错吧,咱们走吧,回家去吧。”“雨神啊,求求你了,我不能跟你去啊。”“那我怎么办?我总得有个儿子啊。”“可是我有妈妈,有外祖母,她们在家里等我。”“‘鲛儿’,我的‘鲛儿’啊,妈妈也在这里等你啊。”“雨神啊,我们所有人都会帮你捉那个凶恶的旱魃。”“真的吗?谁能帮我救出‘鲛儿’?”“这里的人,整个的平原,一辈一辈都在捉那个旱魃。”
我听到大白马又一声长嚏,眼前的影子没有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回味着梦中的对话,真有些后怕。我差一点就被雨神带走了,因为她是一个疯婆子啊。她在最后一刻放开了我,是因为怜惜妈妈和外祖母,因为她也知道失去亲生儿子的滋味。还有,就是我向她转达了整个的平原的承诺:帮她捉住旱魃。
这个承诺是千真万确的。外祖母讲了多少捉旱魃的故事啊,它们都是真实发生的。她说就在我们一家人搬来的前几年,这里还轰轰烈烈闹过一场呢。外祖母说那一次捉旱魃惊动了整个平原,七七四十九乡,一春一夏都在闹这事儿。起因是连年大旱,从前一年就颗粒无收,第二年转过春来树都不愿发芽了,平原上饿死了人。所有人都在骂旱魃,骂这个折腾人的妖怪。老县长左胸口上别了银桃子,让人用大轿抬了四下里看旱情,说:“本县就要捉住那个旱魃。本县不信邪!鸟!”人们又惊又喜,惊的是堂堂一个县长张口就说那样的粗话,喜的是他下决心要捉旱魃了。各村都相互串通,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大户人家往外捐银子。
剩下的事情就是发动百姓四出找旱魃了,不漏一丝疑迹。结果不出半月就有了头绪:一个要饭的在一个坟地上发现了一座湿乎乎的坟包。不少人都去瞅了,咬咬牙说:这回准是那妖怪了,不信等着看吧。理由再简单没有:四周大旱连年寸草不生,土地干得像瓦块,可惟有那个坟包湿乎乎像要流水,不是藏了旱魃又当何解?村里差人连夜报了官府,那个老县长又坐着大轿来了,理着胡须看了半天,离开时狠狠一拍膝盖:“着!”
接下的几天,一群和尚道士做起法事来,烟火烧得呛眼,祖坟地方圆五里都插了桃木枝,旁边有法师日夜不停地念咒。村里人知道,这是为了困住旱魃不让它遁去。法事做上半月,法力足壮了,旱魃也困得没了力气,这时村里人就该围上去挖坟了。那会是多大的节日啊,人人都在想象妖怪怎样被捉,俊美的“鲛儿”如何被救。世世代代的大心愿就要实现了,人人激动得不能安眠。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有了波折。起因是几个大户联合起来阻挡,因为祖坟是他们的。大户说:如果挖不出旱魃,那不是白白掘了祖坟?老县长说:捉旱魃可是大事。大户说:里面没旱魃咋办?县长说:没旱魃官家修坟,做个最大的道场,就算你们祖上积德。大户哭着撤了家丁,穿上孝服等着掘坟。
法师一连数日坐在野地里,头发被日头烧焦了,脸上满是白屑。第十五天上,法师们干嚎一声站起,连连踉跄,眼冒金星。七七四十九乡的百姓都来了,破衣烂衫一望无边,拿着锄镰锨镢,一步一步往前挪,嘴里咕哝:“捉旱魃啊!捉旱魃啊!”法师将桃木枝拔起,往前走几步又插上,念着咒语。黑鸦鸦的人群夜里不睡,举着灯笼火把走走坐坐。这样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算把老坟地围个水泄不通,老县长一喊,镢头铁锨挥动起来。人群往前拥动,都想亲眼见一见妖怪,兵丁不得不往当空里放枪吓唬他们。
太阳出山时,这边掘出了一个大坑。奇怪的是一个湿湿的坟包剖开之后,内里却是焦干的。没有旱魃……哭声冲天,大户人家在嚎哭,黑鸦鸦的人全哭了:“天哪,硬是让那旱魃跑了,完了,完了,这回四十九乡的百姓一个个都得饿死啊!”
这就是那个春夏的事。外祖母说:“什么也没找到,白白踩死了许多人。这一年是庄稼人的一关,饿死了不知多少人。第二年呢?雨神又出来找她的‘鲛儿’了,结果就发起大水,沟满壕平,房屋倒塌……”
“发大水了啊——发大水了啊——”
“鲛儿啊——鲛儿啊——”
我伏在大李子树上,只要屏息静气,就能听到无边的荒原上满是呼号,它们此起彼伏,就像涌动涨满的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