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说这个城市出了一个大案子,一个惊天动地的案子,它是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最为耸人听闻的犯罪事件。传闻说:就在前不久,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全城警车一齐出动,把那个神秘的老城区一下包围起来。那里刚开始多么安静啊,可惜这种安静只是一种假象,更大的喧嚣藏在它的内核里。那里有一处处半空的大宅,里面正藏有一些淫荡的家伙,他们纠结一起,干着一般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在阴暗的角落里,有人彻夜不眠,制造出千奇百怪的牛头马面。他们盘踞在这些见不得阳光之地,就像花花绿绿的一群毒蛇打了结儿……到底是怎样的情形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士兵一围,枪刺一架,铁拳之下顷刻分化瓦解,俗话说他们给“一锅端了”。
但是这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听说警车在老城区嘶叫过。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一项极为隐秘和特别的战斗:执行任务者要深入橡树路内部,因为那不是一般的地方,而是一个特殊人物云集之地,既不能惊动了首长的安眠,又得把这么棘手这么吓人的事情办得妥当。总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行事,既是武力解决,是铁拳,又要不动声色地干完,要眼疾手快腿脚麻利。要不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两天之后再看吧,不光橡树路上的事办得利利索索,其他地方也差不多了——那里就没有这么多穷讲究了,警车可以呜呜大叫着抓人,一排排全副武装的持枪人就站在巷子两旁。据说类似于凶宅那样的地方全城不止一处,说到底完全是从淫乱的中心——凶宅——一圈一圈扩散出来的。这又一次证明了老城堡区确有一种淫乱的病毒,它会在人们心弦松弛的时候悄悄游动出来,渐渐蔓延开来。
最后全城到底抓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只知道这是一次自上而下的整饬,其严厉前所未有。据说这座偌大的城市突然就到了生死存亡的决定关头:或者像过去一样有条不紊地生活下去,或者让淫乱病毒弥漫到整个城区,吞噬我们的生活,最后留下一幅惨不忍睹的场景。没有人确切知道这种病毒失控之后的局面究竟会怎样,只是想象一下就会吓得脸色惨白。赤裸和滥交、彻夜不眠的淫乱、鬼哭狼嚎的大宅……老天,简直是世界末日。这事真的发生过?真的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在我们的城市?
我们都不相信。因为我们不愿意相信。我从未有过地忧心,因为在听着别人叙说时,正暗暗为凹眼姑娘捏了一把汗。
我匆匆跑到了糖果店。她不在。问了一下,旁边的姑娘拖着长腔说:“不——知——道!”她们意味深长地瞥瞥我,互相挤眼。我又问:从哪里才能找到她?一个姑娘终于笑起来:“那就难了。你今后找她可就难了。人家啊,住进了高墙大屋,白天晚上都有站岗的呢!”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好话,心怦怦跳起来,心想:果然,一切担心都成了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上边对发生在城区、特别是橡树路的大案有了较为准确的解释。原来这是一场与暗中蔓延的腐化行为作斗争的专项活动,有关方面,特别是当年为夺取这座城市流过血的老同志,早已获得实情,他们忧心忡忡,一直在下一个巨大的决心。可见这个决心之难,因为所要打击的中心不在别处,而在橡树路内部!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是能否在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的大事,是考验勇气和胆魄的大事。还好,经过了再三筹划、商讨、准备,一道严厉的命令终于暗暗地、毅然地下达了。
原来橡树路的凶宅早就被盯上了。那些年轻人恣意享乐之时,正是被严密监控之日。他们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啊。一些监视摄像镜头已经悄悄地安在了一些重要巷口,谁在那儿进出来往,一个个全被记录在案,到时候抵赖都没有用,只等一声令下收网即可。至于凶宅内部不堪入目之情,当时还没有窥视技术,这就得罪犯们亲自交待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难的。
“要下决心杀一批、关一批、罚一批!要巩固江山,就得流血!无论涉及到谁的孩子、无论其老子有多么高的地位,都要一视同仁!”机关上传达领导人的讲话时,铿铿锵锵掷地有声。一股冰凉的风吹过,所有人身上都冷飕飕的。接上就是纷纷表态发言,一些人在挨过了一阵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早就该这样了,这还了得!这还了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老百姓不答应哪!”“老一辈打江山,咱们这一代保江山,这帮不肖子孙不除,江河就得变色啦!”
传说某某高级首长的儿子也抓起来了,这是多么惊人的消息。一些老首长虽然死了或退下来了,他们的妻子该多难受啊。因为这一次真要开杀戒的,不论是谁,只要罪证确凿,一律杀无赦!而且要从严从重从快!所有抓起来的都是什么人?是这座城市养尊处优的寄生虫,或者是尾随他们的人,即新时代的“纨绔子弟”。有人不明白怎样才算这样的子弟,他人只好做个示范,弯腰把裤脚挽起来——看者大惊说:“老天,在乡下,要干活就得这样挽裤啊!”对方严厉起来:“这可是城里,这儿不是乡下;谁要挽裤,那就——咔嚓!”他手做刀状,往前猛力一砍。
议论蜂起之时,专项活动也在随之深入。一辆辆敞篷汽车缓缓开上街头,上面全是抓获的男女淫棍,一律戴了沉重的胸牌,由执法人员扭住。男犯被剃了秃头,所以并看不出有多么风流。他们大致并不害怕,时不时抬头看街上的人。女的一般都低下头,却被押解的人揪得昂头或大仰——于是我一下看到了凹眼姑娘。我觉得身上的血直往上涌,两眼被火苗炙着。一句嘶哑的呼喊在喉咙熄灭了。车子开得很慢,我一直随上跑着。高音喇叭一遍遍历数他们的滔天罪行。我,并且也相信所有人,都一口口吸着这个秋天的冷气,心底却难以原谅这些罪犯。是的,他们也许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而且不可思议。我为他们每一个人痛惜。我不敢想象这些青春的面容会在这个月份里消逝——传说他们无一例外都会被执行枪决。
这是九月。天下起了冷雨。天在怜惜年轻的生命。
可是从理智上讲却无法原谅——这个月份的人终于狠了狠心,下了一个决心——杀吧。
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孩子,玩的是毁灭之火,玩着玩着就上了瘾,不知不觉地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但愿所有的孩子、所有的后来人都能记住这不幸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记住这个九月,记住这一场连一场的风扫落叶,记住街道上黏湿的泥尘。
我日夜难眠。我害怕,眼前总是闪动他们的面容。我在心里一万次呼叫凹眼姑娘,开始怀念她嘴里的烟草味儿和糖果味儿。
2
因为她的缘故,整个事件离我无比切近。人们还在议论,各种传言在风中吹动,有的兴奋,有的惊慌。传说随着刑期的逼近,橡树路上的一些老人在日夜泣哭,他们都为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奔走,看看能否保住一条性命。有人说这种奔波是徒劳的,既然上边领导下了决心,谁说都没有用,求情也许适得其反;而有人却说任何事情都是有弹性、有空间的,有的罪犯最终并不会杀掉。大家共同的看法是,最不该跟随胡闹的是一些老百姓的孩子,赤脚的怎么能跟上穿鞋的跑?这一下完了,说不定还要做个垫背的冤魂呢。这些议论让我直冒冷汗。每一声都像针芒一样刺在我的心上。我认定凹眼姑娘也是来自东部的苦孩子,同时在心里庆幸,庆幸自己最终没有随她去参加那些夜晚的聚会。
我极力回忆她在那个夜晚的邀请,她的笑声,她呼在我颈上的热气。我敢肯定的是,她当时毫无恶意。同时我也怀疑她和她的朋友会是一帮十恶不赦的罪犯。
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心里为她祈祷。剩下的只有等待,这是一种煎熬。
一个星期天,突然有穿制服的来到了我的宿舍,简单问了几句就让我跟上走一趟。我一点惧怕都没有,一路上只在心里叮嘱自己:你看吧,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一天肯定会有她的消息,你是因为她才被牵连进去的,这一下你该高兴了吧!我后来一直记得走在前边的这个人的步态、他宽宽的后背……我为自己的镇静而稍稍惊奇。
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坐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了同样的制服,眼睛很大,脸上有几颗麻子。她吸着烟,听到门响就把案宗推到了一边,朝我看了一眼。带我进来的人向她示意什么,然后两人去一旁嘀咕了几句。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她紫乌乌的嘴唇翻得很厉害,不知是肿胀还是肥厚,一张嘴烟草味呛人。果然,她一开口就说凹眼姑娘。这证明了我的判断:她牵扯到了我。可我马上在心里认定,凹眼姑娘决不会说出对我不利的话——事实上我与整个案件毫无关系——或者是糖果店里的其他姑娘举报了我,她们会向办案的人说起凹眼姑娘有这样一位男友:瘦高个子,二十多岁,背微弓,在某某研究所。
我这会儿坦然承认:我是她的朋友。
“什么朋友?”
“好朋友。”
对方鼻子歪一下,“你们的事儿都在这里了,”她拍打一下旁边的案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知道的吧?考虑到你刚毕业来到一个单位,别造成太大的影响,所以我们在结案前实行了保密——当然以后还要看案件发展、看你的态度。”
我开始稍稍顾虑——不,非常顾虑——我最怕的就是自己置身的研究所会因此而误解,以为我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呢!其实我敢于向他们、向面前的这位执法人员声明:我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我安静下来,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样坐了下来。对方却垂了垂眼睛,轻轻地、然而是严厉地说了一句:“站起来。”我站起来。“我问的问题你听清楚了没有?你要如实交待。”
“我没有去过橡树路的凶宅。”
“凶宅?”
“这个……”我好像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办案的人是不信闹鬼这一类事的,即改口道:“我没有去那里聚会,一次都没有;我对那里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说你和她是另有地方喽?”
我的脸涨红起来,声音有些慌促:“我们,我们基本上是在大街上游动……”
“噢,你们原来是游动作案。”
“我们没有作案!”
她咬咬乌紫的嘴唇:“你的话要被记录在案——”说着真的打开案卷用笔划了几下。
我趁这工夫镇定了一下。我在想,你这一套唬别人去吧。你以为我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吗?你如果知道我所经历的沧桑岁月,也就不会来这一套了。是的,在人间,除了真情和善意,没有什么会把我撼动。也正因为凹眼姑娘是善意的,当然更有她无法抵挡的美丽,我才被她打动,才会怀念她。而对面的你别想把我唬住,你穿了制服也没有用。想到这里我重复一句:
“我和她只是朋友,我说过了。”
“可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要和她恋爱。”
一句话如此直截了当、如此勇敢,一下就让她手足无措了。她的嘴唇鼓了两下,还是想不出合适的话对付我。我很满意。
“我以为恋爱是合法的。”我又说。
我追加的这一句富有进攻性,这让她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她咬住嘴唇又猛地张开,露出了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我告诉你,今天我就可以把你拘留起来,然后,我,通知,你的——单位!”
听到“单位”两个字,我还是有所忌惮。我也许不该顶撞她。我咽了一口唾液,喉结动了一下。
她一直盯住我。她坐下了。这样待了一会儿,她像是咕哝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多么可怕啊,你和一个流氓团伙的主犯搅在了一起,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还说是恋爱……危险极了小伙子!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们发生了关系没有?要如实回答……”
我当时对“发生关系”这种特定的说法还一无所知,不知这是指“性交”。我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确定关系,因为,我对她还需要了解……”
她掩住冷笑,但我还是看出来了。她从头到脚地看起我来,最后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吧,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跟她干了那事没有?干了多少次?你不用害怕,也不用不好意思,你这是对组织说话,我可以不记录在案。”
3
她淫荡的笑容,而不是她的解释,使我明白了她到底在说什么。我的脸红了。我喉部发涨,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样无耻和泼辣的女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所以我沉默了许久。我把脸转向一边。一会儿,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扳正了一下:
“你对她那样干的时候,她是怎么表现的?不妨说细一些……”
我吭吭几声,大声问:“我,我对她怎样了?”
她态度突然和蔼起来,头往前凑了一下:“说啊,说说看,从头回忆一下,不妨说细一些……我知道你那会儿是忍不住了,因为对方是那样一个人嘛,她心急火燎的然后你就……直接把她按住了?她一定是主动的,不过也说不准,或许她也会扭捏一会儿的,那是故意拿拿样儿。下一次就会露出真面目来的,你放心,有她急的时候。我一看她那副大奶子就知道你完了,你没救了……”
我发现她兴奋起来,额头渗出小小的汗珠。她的头越探离我越近,让我嗅到了一股膻味。我还看到了她额头上有几道横纹,其中的一道很深。由于她提到了一个具体部位,我即下意识地看了看她。她的胸脯很平。
“嗯,事情从头回忆也怪麻烦的,不过我们办案的就要求这样,要求从头细说才行。”
我咳嗽了一声,她立刻递过一杯水。我大喝了一口。
“说吧。那会儿你们大概也顾不得冷了吧?一次多长时间?你们一直是在野外进行的吗?”
我顺着她的思路说了一句:“是的,我们在街上……”
“大街上?嚯,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就这么泼辣!不服不行,不信不行。不过肯定也有围观的人吧?”
“没有。我们当然要躲开行人。晚上人本来就不多……”
她用笔杆轻轻敲着桌面,一种均匀的节奏中,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了,呼吸变得急促:“有一个案犯交待,他们有时是站着干的——你们也这样吗?”
我瞪着她。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们肯定慌得胡乱解了衣服……”
我不得不纠正:“我们没有走到那一步,这我必须讲清楚!”
“啊呀,你刚刚还……你又否认了。这没什么,我们在审问中经常遇到这种事儿,这个无妨。你会全讲出来的,因为我们对结案充满信心!”她的脸色突然大变。
“可是我不能说假话,不能为了你们结案就胡编出一套。”
“难道你敢说你们俩没干那事儿?没有这样——”她竟做了一个淫秽的手势,“你如果敢说一个‘没’字,就按个手印,如果你不怕作伪证的刑事责任你就……来吧,”说着又做了一个淫秽的手势,“你说说你是怎么这样的……”
我终于明白她到底想知道什么,她太好奇或者太兴奋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我是指对这一类决定着许多人生命和生存的、掌有大权的人的失望。我在极短的时间里权衡了一下,判断了一下,知道了自己这一代人是多么不幸。她和他、他们,在一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即将丧命的残酷日子里,竟然在兴味盎然地、千方百计地打听一些淫秽的细节。我闭上了眼睛,我在想不幸而可爱的凹眼姑娘,这时真的觉得她远比眼前这个女人高尚和可爱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