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服放了两遍乐曲,估计已经引起山上老乡注意。他开始喊话:“我是刘克服,刘副乡长。还有王毅梅副乡长。乡亲们,是我们。”
乡亲们有所回应。沙土、石块哗啦啦开始从山坡上滚落下来。
他们发过话:被抓走的人放回来之前,谁都不要过来,多大的官都不要,他们不见。现在他们履行诺言,刘副王副,包括济公和尚,一律不予笑纳。与池国平有所不同的就是他们没往刘克服身上扔东西,他们扔的位子比较靠前,土块碎石也有往这边飞的,大多掉在前方,尘土飞起,更多的像是一种警告。
刘克服躲在路旁一块大石头后边,等尘土散开再站出去,没等走开又是砂石大作,三人再次退回石头边。
刘克服说这样不行,咱们人越多,对方越没有安全感。得改变。
他让王毅梅和乡办小朱待在大石头下边,不要动,他自己先过。如果他过去了,他们俩可以跟上。如果还有石头,过不去,就停下来,不要硬碰。能走就走,不能走则等。这样试试。
“你看怎么样?”他问王毅梅。
王毅梅说她不知道。
刘克服说那就听他的。他指定小朱负责照顾王毅梅,说王副是女的,这种事本不该她,走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接下来不要勉强,以安全为第一,别让老乡的石子砸到就是胜利。
于是依计而行。刘克服自己走了出去。石头哗啦哗啦又落了下来。刘克服没往后退,咬着牙上,一粒石子刷地扫过他的耳畔,弹在地上。
很险,没砸到。
他继续前进。碎石土尘渐渐稀落。
后边两个人跟随行动。他们动作比较迟缓,与刘克服渐拉渐远。走到峡谷中部,陡坡上喊声大作,大量碎石倾泄而下。刘克服把头低下来,不管不顾一直往前。他的左手有一只喇叭,右胳膊抬不高,存心抱头鼠窜,两边都够不着,只能放弃防护,欢迎来袭。那时喊不出声,他拨了扩音器的按钮,让喇叭不停高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歌声里,石块沙土开始砸在他头上身上,乱枪扫射一般,只觉得这里一敲那里一砸,感觉火辣辣四起。还好,只一阵就没有了,场面上阵势吓人,大多飞石依然着意绕行,掉到了前边。
随后沙尽石息,前方一片寂静。
刘克服往右脸颊摸,那儿痛疼,给小石片划了一道口子,血水在缓缓渗出。
他估计这就差不多了。他敢这么冒险是有几分把握,知道移民村村民不至于拿他当池国平。三年里刘克服因各种事务频繁进出移民村,麻烦多格外跑得勤,村中五十多户人家他全部走遍,能叫出村中大多数成年男子的名字,也设法帮助村子解决了一些困难,村民对他抱有好感。农民其实最知道好歹,他们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扔石头。在闹哄哄一片乱局之后,此间需要一个人,村民们在等待这个人出来相帮。此人号称“贵人”,是个什么家伙呢?就是他刘克服。
村民们果然没再实施阻拦,让他一路鞋破帽破,一路走出峡谷。但是他们并不打算就此了事,他们有自己的打算。刘克服走上山坡,有数十位村民聚集于道旁,手里抓着扁担、铁锹、岸刀,如临大敌。他们把他拦下来,说刘副乡长非要上来就上来吧,他们保证不为难他,但是既然来了就要委屈他一下。他们请刘副乡长在村里住几天,有肉吃有酒喝。后边王副乡长就不必上来,他们请她回去报信,让警察尽快把两个村民放回来。警察不放人,刘副乡长就不必回去了。
这是打算把刘克服扣为人质了。刘克服问:“你们觉得这样行?”
他们说还能怎么办?
他们找来胶布给刘克服贴脸上的伤口,说不怪他们,是石头不长眼睛。刘克服说他清楚,村民要是真想往他身上扔石头,他哪里走得上来。
“但是碰上别个就可以扔吗?你们不怕?”
村民激愤,说他们怕个鸟!管他什么乡长什么警察,这里要命一条。
刘克服说村民不怕他怕。看见村民手中这些家伙,他浑身血都凉了,非常害怕。敢这么走上来,他不会为自己害怕,他是为大家害怕。
他向身边一位村民示意,把那人手中的岸刀抓了过来。所谓“岸刀”是土名,那是一种装有长柄的砍刀,类似于冷兵器时代关公手中的青龙偃月刀,主要用于梯田农作时劈田岸杂草。刘克服指着岸刀锋利的刀刃说,这东西不伤人吗?砍一个死一个。大家手中的扁担铁锹也能伤人。眼下已经有一个乡长躺在医院的床上,两个村民坐在看守所的地上。大家还想弄出几条人命?让多少人进牢房?谁的命不是命?谁喜欢自家孩子坐班房?或者喜欢他们四处逃跑躲藏?
村民说谁喜欢啦?要不是欺人太甚!
刘克服说:“你们听我的。”
他说最近他的工作有些变动,本来可以不再管移民村的事,为什么还要顶着砂石土块爬上山来?因为他心里放不下,非常不安。他不想看到有人死伤在这里,再有人被警察带走。他知道村民对自己的处境十分不满,认为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理解这种感受,很同情,很想帮助解决。以前他给村民办过一些事情,但是不成大事,不是不想,是没有能力。一个小小副乡长权力有限。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觉得有可能帮助办一件大事。大家不要为了一时情绪冲动,丧失了改变自己和后代命运的大好机会。
村民说什么狗屁机会。山要拿走,水不给喝,这还要人活吗?
移民村这回聚众闹事,闹至今日这般状态,直接原因是饮水问题,以及相关山地补偿等,相当复杂。移民村深居山间,村外有一条小溪,全村人畜饮水和洗洗刷刷都靠那条溪流,这条溪流曾经水量充沛,雨季时的大水曾把几个立脚未稳的涉水孩子冲下水塘,让当年新任副乡长刘克服等人从水里摸出了两具童尸。但是近来情况突然有变,小溪流水大大减少,有时近于干涸,几天不下雨,原先清澈的溪涧水就变成一股浑浊细流,直接影响了村民的生活。
是什么因素导致移民村水源恶化?因为开山。该小溪上游有一处石灰石矿山,附近有一座水泥厂。小溪水源被截取用于生产,污水又排入溪流,移民村因此受害。水泥厂和矿山正在扩建,需占用附近大片山地,其中一面山坡属移民村所有,位置比较重要,厂方志在必得,村民大有保留,双方一直谈不下来。这期间小溪水流一天天混浊,村民认为厂方使坏,愤愤不平,不时与厂方发生纠纷,并因此迁怒配合厂方修桥扩路的施工部门,连连生事。乡长池国平等人在协调厂方和村民关系时态度强硬,村民认为乡政府偏袒厂方,处置不公,大有意见。那天有人铲石袭车,主要是发泄不满,并没想伤人,也不知道里边是乡长,不料池国平怒气冲冲跳下车,挨了一头乱石。
刘克服不跟村民纠缠眼前是非,他讲远的。他说这么争来闹去什么时候到头?为什么非得守在这里喝脏水呢?移民村村民自迁到此地之后反映不止,认为安置地点不好,对大家很不公平。现在是不是已经变得喜欢了,认为公平了,打算世世代代留在这片山坡上?
村民很惊讶,说刘副乡长说的什么呀?
刘克服说大家不要因小失大,这么闹事不能解决问题。阻拦交通和施工,袭击车辆都是法律不允许的,闹大了对村民尤其不好。他觉得大家要为村子未来和后代考虑。他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大家满足几十年没有实现的愿望,给大家一个高兴,还大家一个公平。
“刘乡长啥办法呢?”
刘克服的办法很惊人,他要让移民村民再移民一次,全村整体迁移,离开此地,根本、彻底解决问题。这是县里乡里决定的吗?不是。目前只是刘克服自己的主意,但是他觉得可行。只要村民停止扔石头,听他的,一起来一步步努力,有可能做到。
“刘副乡长想让我们到哪里去?”
“给你们一个风水宝地。”
什么风水宝地呢?大畅岭,刘克服从乡里赶过来时,与林渠瞻仰过的那座乱坟山。
村民们面面相觑。
3
知道刘克服在移民村开口,拿整村搬迁大畅岭说动村民,方文章大怒。
“刘克服你有几个头!”他狠训。
刘克服认为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那时移民村的风波已经平息。村民们接受刘克服的劝导,同意从山头撤离,不再铲石阻路,允许施工队返回工地,事件因此趋于缓解。当天下午,拘于派出所的两名村民先后被警察释放。这两人都不承认参与袭击池国平,警察手中没有确凿证据,同时考虑尽快平息事态,免得移民村再闹,在履行相关手续后,把人放了。
方文章离开岭兜乡回县城前,刘克服向他报告了与村民谈判的情况,重点谈及移民村整体搬迁。方文章气坏了。
“谁让你开这个口!”
刘克服承认没人让他开口,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认为这个村需要一个根本解决办法,从这里入手才有望与村民说到一块。他强调自己并没有擅自代表县里、乡里承诺,他跟村民们讲得很清楚:一个副乡长无权表态决定这种大事,讲了也不算数。他只是个人觉得可行,应当办,许诺村民把自己的想法和群众的意见尽量反映给上级,认真促成这件事。因此他一下山就赶紧来找方书记汇报。
方文章怒不可遏。
“你给我先留在岭兜,哪怕亲爹死了,不许离开半步。”他下了死命令,“要是移民村为这个闹起来,你是第一个,拖出去枪毙。”
方文章是从基层起来的领导,当过多年乡镇书记,为人强硬,喜欢直言不讳,生气了张嘴就骂,决不刻意修辞。这一天刘克服让他大为恼火。火头上说的当然只是气话,哪怕移民村紧接着闹翻了天,方书记权力再大,把手下一个小干部拖出去当众枪毙,这还是做不到的。说到底,方书记对小刘不了解吗?是谁把刘克服派上去跟村民交涉?就是他自己。所以大家明白,刘克服一时还死不了。
刘克服很犟,这人的胳膊是出了名的,越到这种时候越异乎常人。方文章大步穿过乡政府楼前的院子,拉开车门打算上车离开,林渠一帮乡领导在后边追,赶着送书记走。刘克服居然伸他的胳膊拦方文章,左手抓住轿车的门框,不放领导上车。他说请求方书记再仔细考虑一下。移民村不过五十来户人家,搬这么一个小村对一个县不是天大的事情,对人家每个村民,倒是涉及千秋万代的天大之事。这事只要县里有个态度,责成乡里来做,想想办法并非不能做到,做成了是一项德政,一举解决村民和本地基层组织数十年折腾不休的一大困扰,也解决了当前修路办厂招商,发展经济诸多矛盾,为什么不做呢?方书记可以发话的!
方文章喝道:“走开!”
他甩了刘克服的手,上车离去。
方文章走后,林渠对刘克服说:“小刘怪你自己,找死。”
刘克服无言。
当时谁都替他捏了把汗。
隔天,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正式传达县领导意见:刘克服暂留在岭兜,协助稳定村民情绪,处置移民村各相关事项。要求乡里和刘克服全力以赴,尽快拿出可行方案,化解矛盾,妥善解决遗留问题。再因处置不当发生群体性事件,造成恶劣影响,将严处责任人,从重追究。情况稳定后,刘克服须按原定安排,尽快前往竹笋办。
刘克服头上乌云笼罩。他给自己揽了件险事,稍有不慎局面失控,随时可能伤及自身,不被村民砸个头破血流,就遭方文章严惩,虽说不至于被拉出去枪决,下场好不到哪去。但是毕竟还留在岭兜,也算如愿。
他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搬迁,要朝这个方向研究方案。林渠说可以,很好,赶紧去办。他说的是反话。林渠有句名言叫“谁拉屎谁擦屁股”,他说现在这个大屁股到处是屎,别的人没资格擦,归刘克服自己收拾。他指定刘克服牵头,乡里由王毅梅副乡长协助,抽调几个干部一起组织一个工作小组,处理移民村事宜,包括目前稳定局面和提出今后解决办法。
“你们就搞这个,其他的不管。”林渠强调。
刘克服说还有连带问题。移民村这次闹起来,导火线是饮水和山地补偿。这些不处理,村民能稳定吗?
林渠强调:“说清楚了,这个不归你管。”
刘克服带着他的人着手开展工作。事情十分棘手。
被命名为“幸福村”的移民村二次搬迁计划,历史上已经提出多次,刘克服并不是始作俑者。几乎从当年移民迁居现有位置开始,村民们就提出要另迁他地,因为目前地点的条件实在太差。曾经有过几回,当时的县、乡领导出于同情,答应考虑移民村再次迁移,但是都因为牵扯的问题太多,难以解决,最终不了了之。近几年移民村屡屡闹事,多涉及建桥修路饮水等具体事项,搬迁已经不再为村民提起,不是因为条件有所好转,大家已经接受,是村民们觉得根本无法指望。刘克服到来后曾仔细了解来龙去脉,非常感叹,说只要早年主事的官员水平高一点,考虑周到一些,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哪会有这么多麻烦留给后人。刘克服认准重新搬迁安置是移民村诸多麻烦的最佳解决办法,事实上这也不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凡对当地历史现实情况比较了解的基层干部看法相当一致。前任书记李健对刘克服说,不能老骂人家刁民,是咱们以前欠了人家,不说草菅人命,起码是随意行事,漠视百姓,不把草民的生存当回事,弄得现在左右不是,束手无策。
这位李健曾经带着刘克服在大畅岭上走过几个来回,说当年那些人要是把移民点定在这里,咱们现在该省心多少?刘克服当即突发奇想,说咱们现在来做不行吗?李健发笑,说可以,交给小刘了。
一句笑话,事情眼下真的就落在刘克服的身上。
三十多年前,决定在岭兜乡安置一批移民时,县、乡两级有关人员曾踏访过附近山川田野,提出了若干个安置方案,大畅岭曾经是比较看好的一个地点。所谓“大畅”本地方言里的意思与书面词意基本相当,指非常高兴,或称快乐。这座山岭何来快乐?因为满山乱坟,一地死人。乱坟死人很让人悲伤,怎么叫快乐呢?因为悲中有乐。人死了,埋了,免除尘世的烦恼,去了西天极乐世界,这就很快乐了,大畅特畅。本地先人对死亡的理解相当豁达。大畅岭位于岭兜乡西部山区,是本乡民间传说里的闹鬼重地。鬼火出没之处,神怪传奇自多,大畅岭却另有原因,这片山地还有一个旧名叫做“畅墟”,本地老人称早年间该山岭并不住鬼,是住人的,曾建有大片村落,还有一个墟集,很热闹。为什么后来村落集市消失一空,只留乱坟?因为鼠疫,大约在清中叶,本县曾鼠疫大流行,畅墟一带当时为重疫区,人都死光了,没死的也跑光了,只留下了满山乱坟头。地方史志载有这一疫史,称十室九空,景象惨烈。大畅岭的乱坟之间,确实存有村落房屋和街巷渠道废墟,足证先民曾定居于此。此后大畅岭一带格外荒僻,少有人迹,除交通不便外,跟疫病灭人传说留下的阴影和鬼话大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