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试用期结束后,东东给我长了脸,她是同岗位二十多个新人里业绩最好的一个,甚至比许多老店员都出色。她走出柜台与老顾客们合影,远远看见我走过来,拖着长音喊:“超哥!”我笑着对另一个朋友说:“这就是我们家那个小东东。”她说:“干得不错,报表我看了,外店部好多人夸她,郭总也老夸她,说要培养她做店长,你回头问问她,看看她愿不愿意做管理类工作。”我说:“当然愿意啊,你们一句话,她一准答应。”
东东妈很开心,请我到外面吃饭,席间对东东说:“以后跟着你超哥的朋友好好干,你要真有能耐做店长了,咱们就把你姥爷接到北京来住,行不?”东东说:“嗯,知道了,妈。”我说:“东东现在在那边很红,郭小羽说他们一个小店长都看上东东了,整天下班拿束花在她们店门口等着。”东东妈说:“是吗?这男的多大了?哪儿的人?北京的吗?”我说:“我见过他,北京人,岁数不清楚,长得不错,家里条件也好,爸爸好像是央企的。”东东妈两眼放光:“好啊,我说我最近左眼皮直跳呢,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我们家姑娘只要进了大公司,一样能做白领,比他们做得都强。这样,超,你不是认识他吗,回头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对了,还有你那个姓郭的朋友,得好好谢谢人家。”东东白妈妈一眼说:“妈,你行不行啊,又管那么宽。”东东妈说:“好好好,我不管你,你有机会了就和人家好好谈,不许再耍你那个二百五性子啊。”我说:“咱们都别干涉的好,让人家慢慢处吧。”
8.
周一傍晚,我回到家,把刚买的蔬菜和熟食放进冰箱,东东妈转过身子说:“咋了这是?无精打采的,又跟你那个吕小嫣干仗啦?”我关上冰箱门,交叉着手臂靠在边上不说话,东东妈用勺子搅了一下锅里的汤说:“你说你非得找这份罪受,我给你介绍的我姐们儿家那个丫头多好啊,苗条、大个儿,跟着她妈开店,挣得不比你少,可你偏偏不要,人家不就是没上过大学吗?你那个吕小嫣倒是上过大学,可她对你咋样?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整天事儿得不行。”我吐了口气,依旧无话可说,东东妈盖上锅盖说:“行了,说你也没用,你就这命。”
吕小嫣拒绝了我的求婚。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现在还不到谈结婚的时候,我问她那什么时候可以谈,她说至少现在她还不够再婚的条件,我问她再婚的条件是什么,她烦了,告诉我什么时候能买上路虎车再跟她提结婚的事。
吕小嫣的前夫开的是路虎,所以她的意思是我起码在物质条件上不能输给她的前夫。她恨她的前夫,那就是个浑蛋,可她也不会轻易嫁给连浑蛋都不如的人。
从北一区回来,我没去公交车站,选择了步行回家,我在零落的灯火中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去观察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以及这个地方和我一样奔走着的人们,我发现其实所有人没什么两样,大家都和这里的房子一样拥挤而乏味,却又梦想着高不可攀的东西。
新年过后,我不再主动找吕小嫣,闲暇时只陪几个新搬到天通苑的老朋友散心,他们都是我上一家公司的同事,领头的叫白大闯。大闯是胶东人,性情豪爽,自从搬过来常常打电话招呼所有老相识聚会,拥有极高的人气。
吃过晚饭,打完台球,大闯不尽兴,号召大家凑钱去附近的KTV玩。我不同意,告诉大闯自己认识一家大型连锁KTV,如果大伙儿去那里,我愿意请客。大闯表示不屑,他一是嫌远,二是坚持认为那些连锁经营的KTV没有这边的好玩。
包间内,大闯熟练地向服务生索要姑娘,我再次站出来反对,搬出某KTV被查抄的新闻,大闯继续不屑,鼓动大家投票,一帮人围着我起哄打闹,我没辙了,只能听天由命。
姑娘们走进来,熟练地站成一排,亮出野模特的招式和笑容,她低着眼皮别别扭扭地夹在中间。其实我远比她尴尬,却没办法声张。她被挑走,坐在远处沙发上帮一个男生倒酒点烟。大闯讲起黄段子,沙发上开始勾肩搭背,场面越来越热,我撑不下去了,站起来说:“老白,把我这个跟那个换换。”大闯愣住,说:“×,你还真花心。”我说:“少废话,快点儿换!”大闯说:“你喜欢这种风格的早说啊,搞得我们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我摸出一百元递给身边的姑娘说:“你去那边。”然后指着她说:“你过来。”她坐过来,脸色轻松许多,与我对视,发现我黑着个脸,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抓起瓶子给我倒酒,我推开说:“你不用这样,坐着就好。”她愣了一下,乖乖把酒放在一边,支起下巴欣赏其他人唱歌。歌罢猢狲散,大家纷纷给身边姑娘小费,她推开我的手说:“你也不用这样,先回去吧。”
当晚,陪唱姑娘在别人的搀扶下归来,醉得一塌糊涂。我站在门口问:“怎么喝成这样了?”她的姐妹说:“她就这样,每个月总有两天想她闺女,心里不痛快,恨不得把自个儿给灌死。”陪唱姑娘睡下,我送其他人下楼,其中一个姑娘在楼梯拐角处站定,回头问我:“你到底是不是她男朋友?”我说:“是。”她说:“那你就该多关心关心她,别回到家才把人当媳妇!”我点头说:“好的,好的。”
二更天,陪唱姑娘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站在我门前,我爬起来打开灯说:“醒啦?”她撇着嘴不吭声。我说:“还难受?”她一头栽过来大哭。我扶她到沙发上坐下,接了杯水递给她,她握着杯子一口气喝完,望着我说:“想吐。”
洗手间,我扶她跪下,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帮她拍背,她撑起细瘦的双臂,双手紧扣马桶边缘,吐得稀里哗啦。吐完漱完,她彻底散了架,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抱她回屋,安置她重新睡下。回自己房间时,主卧门轻轻打开,东东妈露出半个脑袋说:“超,你听阿姨的,别跟这个女的怎么着,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说:“我和她真没什么,我又不傻。”东东妈闭眼点了下头,轻轻关上门。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再见不到陪唱姑娘的身影,她的房门紧锁,门口拖鞋凌乱,没人知道她何时走的,也没人问起,除了我,大家似乎没人在乎过这样的邻居。
9.
郭小羽找到我,把我拉到餐厅角落,忸忸怩怩半天不知道怎么张口,我说:“到底什么事?你瞧你这个费劲样。”他咬了下嘴唇说:“你能不能找个时间把东东约出来谈谈?”我说:“她怎么了?给你闯祸了?”他说:“你首先保证,这件事自己知道就好,不许跟其他人说。”我说:“别废话,快说。”他说:“昨天下班晚,我路过二号外店,见里面还有人加班,就走进去看,是东东一个人在收拾库房,我帮了下忙,然后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扑上来了,我当时没什么准备。”我说:“你……”他举起双手:“我向你发誓,我什么都没做,真的,就是挡了下来,然后教育教育她。”他接着说:“我昨天有点儿慌,对她乱说了一通,这姑娘的心事我不懂,我怕她会有什么想法,你能不能帮我找她谈一次,替我安抚安抚她?但是也别太明着说,大家尽量把这件事忽略过去,别影响她的工作。”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她,给过她暗示什么的?”他瞪起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女朋友好吗?我女朋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胡来吗?”我说:“那你要我怎么帮你谈?这种事谁心里有谱儿?”他拉近我小声说:“我这不是来求你的嘛,你就想办法安抚一下,我怕这姑娘会伤心,她自尊心挺强的。”
我了解郭小羽,他是那种很职业的高管,对工作上的绯闻一向忌讳,也许他真的只是把东东当作一个优秀的女下属来看待,就像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我也完全能想象库房内的情形,东东对自己喜欢的人一向不吃素,她的欲望爆发起来足以让任何一个自称奔放的人自叹弗如,更不要说郭小羽这种以稳重自居的男人。
仔细想来,她去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就露出了蛛丝马迹,她前所未有地勤奋,前所未有地亢奋,她两眼放光,家里或单位,三句话不离郭总,事事都要找这个男人讨教,郭小羽高大清秀的长相、儒雅知性的气质,多少满足了这个姑娘长久以来的恋父情结。
东东没有辞职,只是回家住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家,也尽量不与人交谈,吃饭的时候她呆呆望着电视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东东妈闻出味道,向我咨询女儿近况,我编了个谎话,告诉她东东最要好的同事辞职了。
商场门口,我远远看见她,笑着冲她摆手,她提着袋子走过来,我说:“家里今天来朋友啊?买这么多菜。”她说:“阳阳一个高中同学来家里吃饭,你们晚上也过来吃吧,我妈去菜市场买了好多肉。”我看吕小嫣一眼,说:“晚上我们在外面吃,不回去了。”东东抿嘴笑一下,从袋子里拿出两只番茄递给我和吕小嫣。吕小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扔回袋子。东东说:“你不要吗?”吕小嫣白了她一眼,说:“什么烂东西,我不吃这种蔫巴的折价商品。”东东脸色沉下来。我连忙说:“哎呀,你给她干吗?她对番茄过敏,先回去吧,东,提着这一兜子东西怪累的,记得跟你妈说晚上不用准备我那一份了。”东东望着吕小嫣,伸手拣出那只番茄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我追到街口,拉住东东说:“你别生气,她就那个德行,以后你再见到她,别理她就行。”东东拨开我的手,吧嗒吧嗒掉眼泪,平静地说:“没事,是我犯贱,你回去吧。”
我站在一棵枫树下,望着东东的背影,胸口涌起一股酸楚。吕小嫣追上来,气冲冲地说:“干什么你!”我说:“吕小嫣!你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过分!”她说:“我怎么过分了,不就扔了个番茄吗?为个东北的丫头片子你也要跟我吵?”我转过身望着她:“东北人怎么了?东北人比你有情有义!”吕小嫣气昏了头,满脸通红,不作声,我丢下她径直向家的方向走去。
“王蛋蛋!”她喊出来。我停下脚步,她继续喊:“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回过头说:“没什么意思,分手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吃过晚饭,大家帮着东东妈在厨房收拾,我把剩余的碗碟堆到阳阳面前,洗净手走至主卧门口,东东正对着床头发呆,我拍拍门说:“你来我屋一下,有个事跟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