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例外,那个至高无上的地位会让人与世隔绝,那高不可攀的御座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不切实际的梦幻感。这种感觉太强烈了,强烈到孤独,在孤独中生发出天命所归、繁华永固的臆想来。当年,无论是坐在御座上的朱姓家族,还是爱新觉罗氏,他们都曾梦想着江山永固,国祚万年。都心知人世无常,寿命短浅,但谁不恋阶下众人俯首称臣,山呼万岁?
一朝建成,紫禁城即宫门深锁,与世隔绝。非但皇城,庶民连靠近内城亦不许。这九重宫苑,直如天上宫阙,谢绝一切不必要的参观造访,虽矗立于尘世,却不啻为人间秘境。以为这样高高在上便是安全了,可太平深处深藏患难,江山社稷总不能如君所愿的固若金汤,万载相传。
那祸端不缘外侮,亦必起于萧墙。所谓沧海桑田,在人间总是来得很快。每一次改朝换代的巨变,山河泣血,满目疮痍之后会再有短暂太平。我相信,北宋凄冷如刀的月色下,那亡国之人发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感慨,那“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的喟叹,并不只会造访失败者。沧桑的惆怅和倦怠,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掠过胜利者的心头,在华丽的间隙,这忧伤太清浅,来不及思量,就已经消散,被眼前的良辰美景掩盖。
580多年,从朱明到清朝,皇帝换过了一任又一任,除却亡国之君、末代皇帝之外,谁真心深信了“夫盛者必衰,合会者别离”的道理?谁又曾亲身经历了“国破山河在”的悲怆?都以为,这人世间最奢侈的一个家,是金石永固、牢不可破的。
这是人的劣根性,不能从心底里接纳无常。目睹他人繁华时,轻谑以对,自诩看透世事;自己兴盛时,却妄想世事永恒,人事不变。到头来,我们看到的是别人的无常,却看不见自身的幻灭。而紫禁城,就像一出真实的幻梦。它是历史留给后人的恢弘乐章,提醒我们正经历着的世间变幻和无常。
不知为何,只要闭上眼睛,第一时间浮现在我心中的紫禁城的模样,总是带着日暮的苍凉或是大雪的清寒,沉静之余让人思绪万千。或许,是我早已在心中为它定了性,开场的婉转悠扬,逃不过终场的肃杀与岑寂。
从端门逶迤走来,恍若走入历史沧桑。岁月无声,宫阙无言,人事纷纷。天际,大片乌云线条柔和,光影婆娑,像多少双眼睛欲说还休,密雪纷扬中,多少往事升起沉下,无声胜有声。
每一位走过金水桥的人,仍是不能免俗地将目光落到太和殿上,这紫禁城最重要的一座宫殿。从永乐四年(年),朱棣决意离开南京,重返故地北平开始,肇建一座举世无双的宫苑,就成了势在必行之举。而太和殿,作为这世间皇权最恢弘的象征,它的出世,也是指日可待。
王既有所命,民何惜所死。中国的老百姓一向是最懂得服从和付出的,上头一声令下,便愿倾其所有。今天的我们已无从用语言去细述当时营建这些宫苑的艰险,皇权所指,倾举国之力亦不为过。耗费巨大,民众死伤无数,在接近六百年的时间里,这里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朱,另一户,姓爱新觉罗。
永乐年间太和殿的柱子,由楠木制成。这些珍贵的楠木,多生长于川湖广等地的群山峻岭中,深藏于原始森林的险峻之处,随时有虎豹蛇蟒出没。入山采木的难度跟送死差不多,所以后人用“入山一千,出山五百”来形容采木的代价。
太和殿(明永乐时称承天殿,嘉靖时称皇极殿,清顺治时方称太和殿)建成之后屡遭雷击火劫,经历数次重修。树木的成长并不由皇帝说了算,到清朝时,即使耗倾国之力也难找出跟原先一样的木材了,太和殿里的龙柱,只能用东三省的松木拼凑而成。
当阳光一点点渗入,漫过严丝合缝的金砖,绕过巍峨的龙柱,照亮御座和御座上方的“建极绥猷”时,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彻骨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