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朝权倾一时的大太监刘瑾,被同党弹劾,事缘刘瑾贪渎,横行霸道,不单欺凌大臣,渐渐亦与同党不睦,试图排挤“八虎”中的张永,张永不忿,向正德密奏。正德五年(1510年),宁夏安化王反叛,起兵的名义就是清君侧,除刘瑾。消息传到北京,刘瑾藏匿起檄文,不敢让武宗知道檄文的内容,叛乱虽被平息,但刘瑾犯下欺君大罪却是不容置疑。
朱厚照带醉听完奏报,即刻下令缉拿,几乎在弹指之间,不可一世的刘瑾束手就擒。顺带查抄出刘瑾僭越、意图谋逆的种种罪证。朱厚照下令将其凌迟处死。
宠幸刘瑾固然是朱厚照一生的大错之一,但当机立断诛灭刘瑾,这戏剧性的一幕,又体现出他性格的机变果断。朱厚照虽然荒唐任性,贪玩好胜,却是深谙帝王之术,将皇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毫不松懈。
明代阉祸甚剧,权阉把持朝政,只手遮天之时百官无人可与之抗衡。宦官作为皇帝的家奴,生死存亡却存于主子的一念之间——这是明代宦官专政大异于汉唐时期宦官专政的显著特点。
过往朝代宦官专政,宦官势力大到可以操纵帝位,决断皇帝的生死,明代却没有这种情况发生,这是相当耐人寻味的。
可以这么说,朱厚照的贪玩任性,种种惊世骇俗的出格行为,丝毫不影响他的绝顶聪明。在豹房他精研佛学经典,会梵文,常招高僧入内,坐而论道,天赋悟性惊人。文的行,武的也行,朱厚照庙号“武宗”,他也确实“奋然欲以武功自雄”,生性勇猛的他不单豢养豹子,更喜与猛虎相搏,不是叶公好龙那等货色。
他内心深处一直盼着有机会大显身手,像太祖、成祖那样横刀立马,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从这个角度来看朱厚照也算是文武全才,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他是皇帝,不用“劳”。)正德十二年(1517年)十月,在宠臣江彬的怂恿下(这位兄弟可是为皇帝挡过老虎的人,身为武官,他擅长投其所好,除了溜须拍马,还能陪皇帝打仗,此后迅速取代钱宁成为朱厚照的第一宠臣),朱厚照到边地宣府(今张家口宣化区)巡边,建宣府。此后他又多了一个享乐地、安乐窝。他在宣府乐不思蜀,将此处称为“家里”。
此前他还有一次未遂的逃跑。当然,在朱厚照看来,此次行动更可称为一个伟大的冒险。朱厚照决定跑到关外去耍(主要是找蒙古人)。关外可不是什么太平地方,皇帝大人单枪匹马溜出去自助游,万一出了意外谁也担当不起。
正当城内的文官大臣们急得五雷轰顶、六神无主时,好消息传来,朱厚照的出游计划,在居庸关外遭到了巡守御史张钦和守关大将孙玺的联手狙击。两位大臣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宁死也抗旨不放他出关。
虽然年号为“正德”,朱厚照的一生的行为却是对这个词不折不扣的反讽。他一生都在与束缚自己的各种规条做不懈的斗争,自觉不自觉地做着个性解放运动。面对大臣们苦口婆心地劝谏,他态度良好的表示,知道了!你们说得不错!转个身我行我素,典型的“虚心受教,死不悔改”。
他该玩玩,该乐乐,推陈出新,精力旺盛。摊上这么一位百年难得一遇的混世魔王,大臣们除了摇头叹气,痛哭流涕,不断提升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外,还能有别的招吗?正德十三年(1518年)立春,朱厚照在宣府,照例要举行迎春仪式。以往的迎春仪式,不过是用竹木扎成架子,上面放些吉祥图案,进献给皇帝,谓之“进春”。朱厚照玩腻了,想来点新花样。他亲自设计迎春仪式,命人准备了数十辆马车,上面满载妇女与和尚。行进之时,妇女手中的彩球与和尚的光头相互撞击,彩球纷纷落下。这次迎春仪式,武宗格外有兴致,对自己的杰作甚感得意。如果这还不算惊世骇俗,作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玩酷”,朱厚照还有出人意表的后招。他给自己更名朱寿,九五之尊不惮自贬为“武人”,自封“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凡往来公文一律以威武大将军钧帖行之,后来自己又加封为“镇国公”,官方全称“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令兵部存档,户部发饷。
可想而知,这道诏令一出,京城那些尊崇礼法、循规蹈矩的大臣们得知之后会有多崩溃。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有之,寻死觅活有之。《明史·武宗本纪》就说他“耽乐嬉游,昵近群小,至自署官号,冠履之分荡然矣”。
对于大臣们的规劝,桀骜不羁的朱厚照根本不予理会。我估计,看他们倒霉抓狂无计可施的样子,已经成为朱厚照的恶趣味。
他知道,他们根本不懂,他一生追求的就是摆脱大明皇帝这种官方正式身份的束缚,以不同的角色游戏人间。他也不需要他们懂。
正德十二年(1517年),朱厚照在阳和(大明真正的军事前线)适逢蒙古鞑靼小王子(即达延汗巴图蒙克)引军来犯,明武宗大为振奋,亲自排兵布阵,战争中,明军一度被蒙古军包围。
朱厚照见状亲自率军杀入敌阵(颇有朱棣当年的风范),明军之围得解。此役之中,双方大小百余战,朱厚照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还跃马挥刀杀敌一人,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小王子自度难以取胜,引军西去,终此一生不敢深入内境。
这位小王子可不是童话里的小王子,此君乃是鞑靼最卓越的军事天才,战绩彪炳,明将领提到他可以说是谈虎色变。在王守仁没有出现之前,他可算是打遍大明无敌手。
若是区区小败,以他多年纵横沙场,以蒙古骑兵的英勇彪悍,当不会轻言放弃。此战史称“应州大捷”。想当年,英宗率20万大军却成了蒙古人的俘虏,两者不可同日而语,武宗这一战之胜,真是扬眉吐气,尽展胸中抱负,一偿“天子守国门”的夙愿。
想那时,金戈铁马,残阳如血,大漠如烟。我深信朱厚照跃马回望,看见的是先祖的荣光。这一刻他才是真的意气风发。
怪不得朱厚照回去兴高采烈给自己加封“太师”。北方玩腻了,也建功立业了,他又琢磨着去南方耍耍。这一次文官集团彻底飙了,你老人家不务正业,我们忍了,三天两头溜出去玩,一晃几个月,我们也忍了;擅自出战,你打胜了,我们也不说啥了,你给自己封官,改名叫朱寿,如此数典忘祖的事,我们也接受了。您老能不能稍微消停会?朱厚照当然不愿消停,双方对峙的结果就是,上书劝谏的大臣们被罚集体在午门罚跪,每天十二个时辰,跪足五天之后还有廷杖30伺候。这场对峙因正德十五年(1519年)六月,爆发的“宸濠之乱”,而握手言和。
宁王欲效仿成祖朱棣,在江西南昌起兵叛乱,奈何他不是朱棣,朱厚照更不是朱允炆。更何况,这个时代还出了一位光耀千古的人物——王守仁。王守仁不单是横绝百代的哲学家,还是个天赋异禀的军事家,他用兵的风格就是诡诈。遇上了全能型的王守仁,朱宸濠只有四个字——必败无疑。
得知宁王叛乱,朱厚照不以为意,相反大为亢奋,这次不用溜出关外去打蒙古人了,现成就有一个。他以御驾亲征为名巡游江南,具体行程是这样的:由京城出发,途经保定进入山东,过济宁抵达扬州,然后由南京、杭州一路南下,到达福建。
朱厚照边走边玩行至半路,其实此时大局已定,无所不能的王阳明先生已经平定叛乱,俘虏宁王。深感没有赶上好戏,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的他,听信江彬的怂恿,准备将宁王放回鄱阳湖,再战一场,彰显自个儿的能耐。
好在王阳明先生不愧是“心学”的集大成者,压住了朱厚照歪门邪道心血来潮。他比聪明绝顶的朱厚照更聪明绝顶。在王先生的斡旋下,朱厚照勉勉强强接受另一个游戏方案:在金陵献俘仪式上,将朱宸濠假意释放,再化身“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将宁王抓获,满足这娃的好胜心兼虚荣心。
不厚道的我,每每读到这段史料都喷饭。我要是宁王,我真的会觉得很羞辱啊!江南玩够了,宁王也亲手“抓获”了,朱厚照准备回京了。他依然保持了高昂的游玩兴致,丝毫没有意识到死亡的阴影已经降临。正德十五年(1520年),南巡途中的朱厚照在清江浦(今江苏清江市)垂钓,不慎落水受寒,从此之后身体每况愈下,不复以往的活力。次年,病逝于豹房,结束了他多姿多彩,出人意表的一生。终年31岁,葬于昌平金岭山东北的“康陵”。
朱厚照的一生是不免被定义为荒唐的。他一生不安于室,做了太多令人瞠目结舌、拍案叫绝的事,把他老爹孝宗的份额也挥霍掉了。但他实在不能被简单定义为昏君。他虽然腻味大臣对他的劝谏,却不曾轻易动用自己的权力去为所欲为。
对他而言,这江山就是他的游乐场,他的兴趣不是做一个像他父亲那样的中兴明主,名垂青史。他只是爱玩,一心一意活得自由自在,他渴望自由,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自由。他玩得超越了那个时代人的理解,亦令后人瞠目结舌。在某种意义上,他活得潇洒,更活得苦闷。他终此一生无法摆脱自己既定、法定的身份。作为一个充满激情的浪漫主义者,他所追逐的,是一个始终无法实现的梦,犹如水中捞月,镜里观花。还是用唐伯虎的绝命诗来做结吧:“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唐伯虎一生坎坷,绝命诗潇洒为表,底蕴苍凉,说穿了,仍是文人心酸寒苦。这首诗用在朱厚照身上却是恰如其分,且更有来去从容潇洒自如的意味。
下一世,愿他能得自在身。
【叁】
武宗逝后,因其未有子嗣,继承人只能在近支宗室里挑选。在皇室的首肯下,内阁首脑杨廷和按“兄终弟及”的祖训,选择明宪宗第四子、兴献王朱祐杬之子朱厚熜,入继大统。
在杨廷和看来,朱厚熜资质聪颖,年纪又小(才15岁),一切看起来和正德继位时差不多。只要他善加调教,这个少年当可以成为一代明君,也可以稍稍弥补他辅佐正德的缺憾,延续大明王朝的盛世之光。
不久之后,杨廷和就会发现自己失算了,他会沉痛地意识到这个错误。这位有拥立之功的三朝阁老会为此付出结束辉煌仕途的代价。眼前这仍显青涩的个少年何止聪明,他简直可以说是老谋深算,是天生的政治生物。
早在由藩邸入京之初,朱厚熜就名分问题提出严正交涉。当迎接他的礼部大臣们请他“从东华门入文华殿,先成太子之礼”时,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朱厚熜,坚决不从。东华门是紫禁城的东侧门,是平日里内阁官员和朝臣出入的宫门,大行皇帝的梓宫、神牌也由此门出。
朱厚熜表示:“吾嗣皇帝位,非皇子也。”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条入宫路线是专门为皇太子设计的,做皇帝应该走大明门,进奉天殿。
他的意思很明确,我是来继承帝位的,不是来给人当儿子的。面对皇位的诱惑,年仅15岁的朱厚熜没有欣喜若狂。他拒绝受人摆布,态度坚决,不为所动,打定主意谈不拢就一拍两散。面对他这样心理素质超强的谈判高手,久经江湖的杨廷和亦无计可施,这是他看中的人选,左思右想只得妥协。
随后,嘉靖帝生母兴献王妃蒋氏入京,礼部拟议由“崇文门进东华门”,嘉靖帝不允,嫌东华门等级不够,改由“正阳中门直入”。
即位正名之后不久,嘉靖又出新招,提出要追封自己的生父为皇帝。从人子的角度,他这个要求完全合情合理,但这个颇近人情的要求,被号称尊崇礼法的朝臣们抵制,嘉靖帝心中有火发不得,这个皇帝当得爹妈都不能认,还要跟这帮死脑筋斗智斗勇。
从说理到动刑,历时两三年,其间经历了内阁首辅杨廷和辞职,大臣们喋喋不休反复上书,“左顺门”抗争事件爆发等一系列艰苦卓绝的斗争,明朝历史上最著名的历史事件——“大礼议”,终于尘埃落定,以嘉靖帝的获胜而告终。
其实无论皇帝还是大臣都不傻,他们之所以如此纠结于名分的问题,乃是因为这个看似刻板无聊的问题指向着一个政治斗争的根本核心——权力。
这一系列的事件看似是小事,其实涉及礼法尊卑,当中谁占了上风,谁就获得了权力,事态发展的结果也将导致在长远的将来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可撼动的权威将掌握在谁手中。